2019年09月20日
第07版:沙颍文艺 PDF版

老伴的眼泪

姚化勤

端午节次日清晨,我刚起床,就看到老伴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暗自垂泪,让我着实吃了一惊。

老伴可不是多愁善感、动辄唏嘘的女性,她信奉“笑比哭好”的理念,一般情况下,总会笑口常开,即使生活中遇到无法逾越的障碍,前景黯淡,也从不唉声叹气、怨天尤人。

我们年轻时赶上“文革”,高校停止招生“闹革命”,中学毕业后别无选择,只有返乡务农一条路。还好,参加劳动不久,我俩分别被推荐当了民办教师。就在我们教书的第三个年头,一天,学校突然来了两位县组织部的领导,召集县中老三届的未婚毕业生(我是乡中毕业生,没资格参加)划片考试,据说要选拔后备干部。

笔试、面试结束,领导们走后,老校长找到我,郑重地交代我一项任务,要我做好未婚妻的工作,以防意外。原来,她考试的成绩优异,但出身中农家庭,不能被选作干部。据说,外公社有位女知青,和她的情况类似,得知自己再优秀也无法改变命运时,彻底绝望,服毒自杀了。领导们怕她也做出傻事来,所以……

谁知,貌似文弱怯懦的未婚妻遇到这样的情况,却比一般汉子还“扛事”!听了我委婉转述的领导们的话意,她只是淡然一笑,说:“放心吧,我才不会轻生呢。我还可以教书呢,又不是没路可走了,咋能寻死觅活呢?”

这就是姑娘时的老伴,在那种情况下,她竟能如此“想得开”!平常,自然更不会轻易闹情绪了。

其实,民办教师本质上仍然是“农民”。大集体时,公社统一规定:每位民师按一个劳力在生产队分红,另加每月3元至5元的补贴费,生活尚且过得去。我们婚后的第四年,乡村实行土地承包,民师的 “分红”变成了“分地”,问题随之出现了。恰恰此时,我又被聘为代课教师,分到外村任教,责任田怎么办?辞职吧,心里还想着能转为国办教师呢,实在舍不得。困难面前,老伴再次显示出她外柔内刚的个性和坚定乐观的生活态度,说:“你尽管安心工作,田里有咱爸和我呢。”

果然,她和父亲硬撑起我们的家庭,走过了最艰难的岁月。这期间,他们受过多少苦和累,我无法说清,但她遇到的一次意外却让我每每忆起,仍后怕不已。

那是个星期天,老伴忙完地里的活儿,夜色已经很浓了,次日还要辅导学生的早自习,她匆匆吃过晚饭,便骑车去学校。她实在太疲乏了,刚走到离村庄不远的河桥头,一阵困意袭来,昏昏欲睡中,车把突然扭转方向,向河下桥墩撞去……多亏半坡遇上棵被水冲歪的杨树,绊住了自行车,她才幸免于大难,仅仅受了点轻伤。否则,即使能保住性命,恐怕也要筋断骨折,落下残疾。

可她讲起这件事情的经过时,语气依然风轻云淡,丝毫没流露出惊惧的神态,只是反复告诫我: 以后再不敢困倦时骑车了。

这就是年轻时的老伴,无论生活的担子多重,都敢于承担;哪怕跌倒摔伤,也流血不流泪。

终于,我们迎来了命运的柳暗花明: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国家允许结婚的民办教师参加高考。已经有了三个娃的妻子一试成功,成为全乡近200名民办教师中考上师范学校的七人之一。次年,我也如愿以偿,顺利地考进了一所师范学院。我们的梦想成真了,然而,日子过得依旧十分拮据。

因为我的工作调动,我们举家迁到了城市。与乡村不同,城市生活处处离不开钱,水费、电费、物业管理费……更重要的是三个孩子的读书费。花销多,我们的工资又低,常常入不敷出。

然而就在此时,妻子体检出子宫肌瘤,必须立即手术。术后第三天,需要下床锻炼。同室的病友疼得连声呻吟,泪珠滚滚,而妻子却咬紧牙关坚持锻炼,就算额头上渗出一层冷汗,也始终没哽咽一声。她甚至不让给她买补养品,说:“看我都胖成啥了,少吃点东西,正好被动减肥。”的确,妻子直到后来读师范时,尚且身材苗条,颜值颇高,不知道她家庭情况的师生,还称她是“校花”呢!而毕业后短短几年间,她竟像发酵的面团似的,身子一下子膨胀丰满起来,减肥真有必要。但我清楚,她要“减”的绝非仅仅是 “肥”啊!

这就是壮年时的老伴:贫穷、疾病摧不垮,刀口再疼,也流汗不流泪。

如今,早过了“耳顺”之年的她,遇事更应该心如止水、波澜不惊了,怎么反而情绪失控、伤心落泪呢?不会是端午节触景生情,由纪念屈原,想起了逝世多年的父亲吧?她和我的父亲情同父女,父亲的勤劳、节俭、真诚、善良,尤其对晚辈的关爱和宽容,赢得了她的爱戴和怀念。在父亲初离人世的前几年,每每清明时分,一向“有泪不轻弹”的她,都禁不住失声痛哭。但再浓的感情,也经不住时间的稀释,近年来,我们已经很少回忆父母生前的事了,那么,老伴流泪一定另有原因,那么原因又是什么呢?

见我一脸的疑问,老伴指指厨房的垃圾篓说:“看看吧,咱忙活半天,炸的小酥肉……”

我恍然大悟。原来,端午节的前夜,大孩子说:“明天放假,上午处理一下杂事,晚上咱一大家子找个饭店聚聚吧。”老伴没同意,说: “又不是过年,铺张啥?净多花钱。我做几个你们儿时最爱吃的菜,不比下馆子强?”于是,她从冰箱里拿出瘦肉,切块、勾芡、过油……每道工序都认认真真,一丝不苟,做好了热菜,又拌凉菜,忙得不亦乐乎。开饭了,看着子孙们围满餐桌,说说笑笑,我们真是累并痛快着。

大孩子先夹起一块小酥肉吃起来,本想,他会像小时候一样连声称赞:“好香,好香!香得俺肚里的馋虫都爬出来了。”谁知,他出口的话竟是:“妈,啥时候买的肉?变味了。”

“不可能吧,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东西咋会坏呢?”老伴立即夹起一块,尝了尝说,“没问题啊。”但她还是把这道菜撤了下来,打算留给我们老两口吃。不曾想,却被孩子一点不剩地倒进了垃圾篓。

孩子肯定不是故意和老妈作对。平时,他们总是顺着我们的心意说话办事,宁愿委屈自己,也不和我们顶牛怄气。这次的例外,想来也是出于一片孝心:知道老妈节俭惯了,不舍得把剩菜扔掉,又怕我们吃出个好歹来,于是,趁我们不注意时一倒了事。

老伴本应理解孩子的心情,暗自高兴才对——毕竟他是为我们着想,毕竟我们过上了不再馋肉的日子——咋也不该一反常态,罕见地掉起泪来。莫非真如家乡俗语所言:树老变空,人老换性,渐入老境的老伴,要一改早年豁达宽厚的性格,开始敏感脆弱了?

我正思忖着如何开导她几句,老伴却先我发声了:“唉,咱是真的老了,连孩子都挑剔我做的饭菜了。咱年轻的时候穷,孩子周末回家才舍得割点肉。那时,他们只顾‘香’了,从没嚷嚷过‘变味’吧?今儿倒好,那么多小酥肉,少说值几十块钱吧,竟悄悄地倒掉了,一声招呼也不打。”

“打了招呼你会让倒吗?万一肉变质了,吃了食物中毒怎么办?孩子没错,咱现在生活好了,不缺买菜的钱,不能用身体冒险。”我乘机抢过话头,说明自己的看法。老伴大概对我的话感到意外,先是一怔,继而点了点头,过了会儿,终于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和笑容。

不过,她那声“咱是真的老了”的叹息,却久久回响在我的耳边。我们已是奔“古稀”的人了,人生苦短,我想,以后无论遇到什么情况,我们都要珍惜生活,开开心心过好余生的每一天。②8

2019-09-20 1 1 周口日报 content_79135.html 1 老伴的眼泪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