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险峰
三、观妙各有得,共赋泛颍诗:元祐更化,过陈知颍
元丰八年(1085年),哲宗即位,改号“元祐”。哲宗年幼,祖母高太后垂帘听政,倚重一批旧党人士,恢复祖宗法度,史称“元祐更化”。从元丰八年(1085年)十二月入朝直到元祐八年(1093年)九月出知定州,风光与无奈始终缠绕着苏轼:“三入承明,四至九卿”(邹同庆、王宗堂《苏轼词编年校注》),入为朝廷重臣,出为一方大员——出知杭州、颍州、扬州、定州,身处政争旋涡,是非和谗言如影随形,苏轼时时处于辩诬的境地,一次次上章辩白,一次次自请外放,颇是无奈。《宋史·苏轼传》记载:
六年,召为吏部尚书,未至。以弟辙除右丞,改翰林承旨。辙辞右丞,欲与兄同备从官,不听。轼在翰林数月,复以谗请外,乃以龙图阁学士出知颍州。
知颍州,自汴京出发,故地重游,陈州之地自然是要歇一歇的。
元祐六年(1091年)闰八月十三日,苏轼来到陈州。
“自笑平生为口忙,老来事业转荒唐”。苏轼一世辛苦“为口忙”,一则因诗获罪,一则口舌之欲。因诗获罪,政敌交恶,苏轼或被投入牢狱、或谪贬外任,但政治斗争的残酷并没有在苏轼身心留下嫉恨、冷漠的阴影。相反,与生俱来的心地善良和天性豁达的人格修为,让苏轼超越情感,用厚道和大爱包容了一切。
苏子瞻泛爱天下,士无贤不肖,欢如也。尝自言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田院乞儿。子由诲默,少许可,尝戒子瞻择交,子瞻曰:“吾眼前天下无一个不好的人”。(《东坡事类》)
以谗请外,给了苏轼逞口舌之欲的机会。一道道“东坡”美食,蕴含着生活智慧,横空出世。每到一地,苏轼总是选择新鲜天然的食材,运用最简易的工序,烹调出食物的精髓,口感与营养兼得,尽显原汁原味,如流传至今的绝美精食:“回锅肉”“东坡肉”“煮鱼羹”“蓑衣饼”等,皆是其谪贬黄州、杭州、徐州等地时的口舌佳作。不仅如此,其还饶有兴趣地在诗歌中注重描绘食物的色、香、味,加之以灵动的美感,如在黄州写的《猪肉颂》、在杭州写的《书煮鱼羹》,以及后来在惠州写的《老饕赋》等,不一而足。
“休对故人思旧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苏轼《望江南·超然台作》)不矫情、不伪饰,得了好茶,自然是要品的,就连深宫的太后也知其喜茶之名:曾在元祐四年(1089年)三月,以龙图阁学士充浙西路兵马钤辖知杭州军州事的苏轼,“公出郊未发,(宣仁后)遣内侍赐龙茶、银合”赠予。(苏辙《亡兄子瞻墓志铭》)苏轼酒量小,一盏即醉,平生引为憾事;而苏轼茶瘾大,一次可以饮七盏,于是专心茶道。品茗是一项艺术,涉及制茶、煮茶和品茶,苏轼俨然精于此道,对煎茶之水、煎茶之器皆为通晓。水是茶之母,器是茶之父。水、器相孕,乃酿出韵味隽永的芳香。相传在江苏宜兴讲学时,苏轼曾设计一种“捉苏壶”,很受时人喜爱,及至今日,它仍被人们视作珍贵的茶品。苏轼通判杭州,曾与山僧斗茶。山僧善品茶,一向趣味甚高。茶,是等待唤醒的生命。“茶之性必发于水”“水以清轻甘洁为美”。苏轼煮茶,以“三沸水”论相较:泉水、文火煮新茶,一沸水太嫩,三沸水又太老,靠听力和嗅觉锁定的二沸水则恰到好处。苏轼茶品,寺僧折服。茶之道,如一杯清亮、澄澈、甘醇的佳茗,令人回味:“戏作小诗君一笑,从来佳茗似佳人。”(苏轼《次韵曹辅寄壑源试焙新芽》)
陈州来游,苏轼端坐“读书台”(读书台,苏辙履任陈州教授时所筑)。水绕四周,澄波鉴影。盛夏时节,荷钱贴水,蕖叶翻飞,白莲满湖,亭亭玉立。“荷叶生发阳气,去脂瘦身,散淤血。荷花镇心益色,驻颜轻身。”(李时珍《本草纲目》)“活水还须活火烹,自临钓石取深清。”撷采新荷,晾晒炒制;汲取湖水,架起炉具。铺陈茶具,推杯换盏,品茶理趣,怡心怡情,志趣清远。茗鼎烟浮,苏轼清刚之气顿生,泼墨挥毫,《漱茶说》立就,彰显其情趣雅致、生命安康:
除烦去腻,世不可阙茶。然暗中损人,殆不少。昔人云:“自茗饮盛后,人多患气,不复病黄,虽损益相半,而消阳助阴,益不偿损也。”吾有一法,常自珍之。每食已,辄以浓茶漱口,烦腻既去,而脾胃不知。凡肉之在齿间者,得茶浸漱之,乃消缩不觉脱去,不烦挑刺也。而齿便漱濯,缘此渐坚密,蠹病自已。然率皆用中下茶,其上者自不常有,间数日一啜,亦不为害也。此大是有理,而人罕知者。故详述云。元祐六年八月十三日。
“故人适千里,临别尚迟迟。”(苏轼《别岁》)告别陈州,苏轼乘舟沿蔡水南下循颍水。“八月十七日,舟行入颍州界。”(孔凡礼《苏轼年谱》)
“轼一郡守也,犹以为职之所当忧。”(苏轼《上文侍中论榷盐书》)苏轼不以“以谗请外”而耿耿于怀,坚守“奋历有天下志”的初心,练达事务,以苍生大众为己任,在其位谋其政。苏轼权任颍州之际,宋都汴京及陈州一带水患灾重。《宋史》记载:
开封诸县多水患,吏不究本末,决其陂泽,注之惠民河,河不能胜,致陈亦多水。
更为迫近者,朝廷已降旨开挖“首尾三百余里”的“八丈沟”:
凿邓艾沟与颍河并,且凿黄堆欲注之于淮。
八丈沟开挖,将使淮水倒灌,陷陈地于沼泽,置陈民于水苦之中。
面对水害,履任颍州知州伊始,苏轼即逡巡八丈沟畔:“未尝敢行所愧”“到官十日来,九日河之湄”。
苏轼身体力行,查询水情,访闻民间,忧心忡忡,“子细相验,打量地势”,尽显对苍生负责的仁者情怀。为得实证,苏轼派遣专人,“以水平准之”制得标杆,仔细相验,装订明细,专人收管:
令管押濠寨,自蔡口(今河南沈丘西北部)至淮上,计会本州逐县官吏,仔细打量,每二十五步立一竿,每竿用水平量见高下尺寸,凡五千八百一十一竿,然后地面高下、沟身深浅、淮之涨水高低、沟之下口有无壅遏可得而见也。并取到逐县官吏,保明文状讫,所有逐竿细帐,见在本州使案收管。(《奏论八丈沟不可开状》)
据此,苏轼分别于九月、十月三次上书《申省论八丈沟利害状》之一、《申省论八丈沟利害状》之二、《奏论八丈沟不可开状》指出开挖八丈沟之利害:
若淮水不涨,则一颍河泄之足矣。若淮不免涨,则虽复旁开百沟,亦须下入于淮,淮水一涨,百沟皆壅,无益于事,而况一八丈沟乎?
为民请命,苏轼单枪匹马,“虽千万人吾往矣”,疾呼不止:
但恐颍州已被淮水逆流之患,而陈州但受州界下流之灾。
苏轼奏论,言之凿凿,以实证之,切中要害:“轼言于朝,从之。”(《宋史》)
懿旨降下,停开八丈沟,陈州子民因之得免于水患。停开八丈沟,是苏轼遗爱千古的传世佳品,苏轼热爱着自己的缔造,笑逐颜开。伫立颍水,趣书《泛颍》一诗,游戏成篇,理趣具足:
我性喜临水,得颍意甚奇。
到官十日来,九日河之湄。
吏民相笑语,使君老而痴。
使君实不痴,流水有令姿。
绕郡十余里,不驶亦不迟。
上流直而清,下流曲而漪。
画船俯明镜,笑问汝为谁。
忽然生鳞甲,乱我须与眉。
散为百东坡,顷刻复在兹。
此岂水薄相,与我相娱嬉。
声色与臭味,颠倒眩小儿。
等是儿戏物,水中少磷淄。
赵陈两欧阳,同参天人师。
观妙各有得,共赋泛颍诗。
“某未尝求事,但事来,即不以大小为之。”(苏轼《与王定国四十一》之二十一)苏轼执政坚守“爱民”“乐民”之道,浸润民本情怀,以自己的心体察民情,又以民心处理政务,无论做多小的官,从不放弃内心的温暖。早在嘉祐二年(1057年),苏轼应礼部考试,其《省试刑赏忠厚之至论》深受欧阳修、梅尧臣激赏,他以“尧、舜、禹、汤、文、武、成、康之际,何其爱民之深、忧民之切,而待天下之以君子长者之道也”开篇抒议,倡导“施行仁政”。步入仕途,足迹所到之处,德泽百姓,即使身处困境如涸辙之鲋,仍能濡人以沫。赵德麟著有《侯鲭录》一书,书中记载:
元祐六年冬,汝阴久雪,人饥。一日天未明,东坡先生简召议事曰:“某一夕不寐,念颍人之饥,欲出百余千造炊饼救之。老妻谓某曰:‘子昨过陈,见傅钦之,言签判在陈,赈济有功,不问其赈济之法?’某遂相招。”令畤面议曰:“已备之矣。今细民之困,不过食与火耳。义仓之积谷数千石,便可支散,以救下民。作院有炭数万秤,酒务有柴数十万秤,依原价卖之,可济中民。”先生曰:“吾事济矣。”遂草放积欠赈济奏,檄上台寺。
苏轼过陈,得赈灾之策,惠及颍州灾民,实为学士善政之佳话。“由此观之,先生善政,救民之饥,真得循吏之体矣。”(赵德麟《侯鲭录》)天降大雪,苏轼“可怜扰扰雪中人”“草放积欠赈济”灾民,灾民“得暖欢呼”,苏轼心忧顿解,兴奋之极,邀约赵德麟等僚属,雪中登湖边女郎台,赏梅观景。曾为苏门六君子之一的陈履常,时为颍州教授,一向“闭门觅句”的他,闻之,诗情迸发,兴作《连日大雪,以疾作不出,闻苏公与德麟同登女郎台》诗相记:
掠地冲风敌万人,
蔽天密雪几微尘。
漫山塞壑疑无地,
投隙穿帷巧致身。
晚积读书今已老,
闭门高卧不缘贫。
遥知更上湖边寺,
一笑潜回万室春。
“草放积欠赈济”,对于履责一州的太守来讲,实是小事一桩。然而,细微之处见真情。作为“以谗请外”的苏轼,仍然“不可为而为之”,实为大义之举,也是其“力所无如之何者多矣”的真实写照。这在其《次韵陈履常雪中》抒发的喜悦之情中,尚能感受苏轼的殷殷爱民之心:
可怜扰扰雪中人,
饥饱终同寓一尘。
老桧作花真强项,
冻鸢储肉巧谋身。
忍寒吟咏君堪笑,
得暖欢呼我未贫。
坐听屐声知有路,
拥裘来看玉梅春。
感于官长的爱民情怀,赵令畤不当过客、看客,也来凑趣作诗《次韵陈履常汝阴久雪赈饥》:
坎壈中年坐废人,
老来貂鼎视埃尘。
铁霜带面惟忧国,
机阱当前不为身。
发廪已康诸县命,
蠲逋一洗几年贫。
归来又扫宽民奏,
惭愧毫端尔许春。
“民为邦本,本固邦宁。”(《古文尚书·夏书·五子之歌》)颍州济赈灾民,苏轼树立了为人、为政的标杆,无论是教授陈履常还是通判赵令畤,其诗中都对苏轼忧国忧民和为民请命的情怀进行了颂扬。同时,也从中展现出作为同事与僚属,对苏轼关心民瘼、即听即行之举甚为嘉许。赵令畤更是受益匪浅,同时收获着为官为家的精神愉悦:
余尝为东坡先生言,平生当官有三乐:凶岁检灾,每自请行,放数得实,一乐也;听讼为人得真情,二乐也;公家有粟,可赈饥民,三乐也。居家亦有三乐:闺门上下和平,内外一情,一乐也;室有余财,可济贫乏,二乐也;客至即饮,略其丰俭,终日欣然,三乐也。东坡笑以为然。(赵德麟《侯鲭录》)
建中靖国元年(1101年)七月二十八日,苏轼仙去。“鸿雁于飞,肃肃其羽。”鸿雁嘹呖,声声干云……②8(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