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险峰
三、帝心难测，太昊祠畔陨星斗
树欲静而风不止。曹植羽翼虽被剪除，但由于其威望甚高，兄长至死都未放下对曹植的戒惧之心，就连东征归来，亦着意绕道雍丘，驾临曹植处所，仔细相验，以安心结。而继位的新君侄儿萧规曹随，同样是“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特别是太和二年（公元228年）发生的讹言“新君卒、群臣欲迎立曹植”之事，让曹植的处境更加不妙。《三国志·魏书·明帝纪》裴松之注引《魏略》：
是时伪言，云帝已崩，从驾群臣迎立雍丘王植。京师自卞太后群公皆惧。及帝还，皆私查颜色。卞太后悲喜，欲推始言者，帝曰：“天下皆言，将何所推？”
流言猎猎，曹植危如累卵。新帝虽对此事暂不究问，但也难免不把他看作是危险之源而大加防范：“急煎”变“缓煎”，曹植又被徙封浚仪，次年才得以复还雍丘。
然而，在其命悬一线之时，素负“建功不及时，钟鼎何所铭”志向的曹植，雄视天下，甚为曹氏政权能否长久百年而忧思难眠：帝王“孤天下”，禁锢同姓诸侯而重用异姓大臣，遗患大兮！每虑至此，其作为新君的唯一嫡亲皇叔，忧心忡忡。为大魏王朝，曹植一改昔日尽力韬晦、以期自保的哀悯心志，毅然祈望新政初立、建功效国，遂上《求自试表》，慷慨陈言：“古之受爵禄者”“皆以功勋济国，辅世惠民”，而自己却“无德可述，无功可纪”。因此，冀望新君能舍得一个职位，使自己抱利器而有所施，为大魏建功、为王朝兴业。其心诚志坚，言辞激切，气势磅礴，足以感天憾地。然而，曹植的一腔热血，却仅是一厢情愿。上表之后，如泥牛入海，杳无音信。唯一改变的是，太和三年（公元229年）曹植被徙封东阿，又要启程上路了。同时，当政者对藩国的限制和圈禁进一步加剧，曹植境遇尤甚：
时法制，待藩国即自峻迫，僚属皆贾竖下才，兵人给其残老，大数不过二百。又植以前过，事事复减半……（《三国志·魏志·陈思王曹植传》）
封地频更，作为新君的唯一嫡亲皇叔，曹植捍卫大魏王朝的责任丝毫未曾懈怠，其“愿蒙矢石，建旗东岳，庶立毫厘，微功自赎”的梦想与忧虑，再度被激发，企图建功立业，匡时济世。其持续“任性而行”“义在前，虽千万人吾往矣！”曹植再次上表，但方式已经转变。太和五年（公元231年），曹植又上《求通亲亲表》《陈审举表》，以称扬天地之德为始，接着盛赞“帝唐钦明之德”，颂美“文王翼翼之仁”，阐明皇帝与诸王之间应有的“骨肉之思”及“亲亲之义”，而后笔锋一转，窃望抱利器而有所施，言辞更加急切：
臣伏自惟省，岂无锥刀之用！及观陛下之所拔授，若以臣为异姓，窃自料度，不后于朝士矣。
历经曹氏三朝的砥砺，曹植对朝野权术有着更加敏锐的洞察力，他以一个谋略家的远见卓识，隐约地感知大魏王朝的隐患所在。特别是想起父王晚年病重之时，“夜梦三马同槽而食”，其隐忧愈重，彻夜难眠。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不安愈加令其焦虑。然而，身处绝境的曹植，曾饱受“鸱枭”“豺狼”和“苍蝇”之害，还有那虎视眈眈的“监国谒者”，都时时令其有夺命之虞，对朝中旺臣又岂敢再有指点之妄？引火烧身，曹植畏惧，惟能引经据典、旁征博引，从而冀望执政者有所警醒：
夫能使天下倾耳注目者，当权者是矣。故谋能移主，威能慑下，豪右执政，不在亲戚。权之所在，虽疏必重；势之所去，虽亲必轻。盖取齐者田族，非吕宗也；分晋者赵魏，非姬姓也。惟陛下察之。苟吉专其位、凶离其患者，异姓之臣也；欲国之安、祈家之贵、存共其荣、没同其祸者，公族之臣也。今反公族疏而异姓亲，臣窃惑焉。（曹植 《陈审举表》）
站在曹氏一脉的角度，曹植对“豪右执政”、异姓“当权”之事，可以说，有着极其犀利的谋略远见。（此后未过几年，曹魏王朝即为异姓所替代，他的焦虑与隐忧不幸言中）为规避隐患，曹植在上表中以死忠自荐：
常愿得一奉朝觐，排金门，蹈玉陛，列有职之臣，赐须臾之间，使臣得一散所怀，摅舒蕴积，死不恨矣。（曹植 《陈审举表》）
为“一散所怀，摅舒蕴积”，曹植知难而上，愿披坚执锐，“一奉朝觐”“死不恨矣”。但可惜的是，大魏帝王历来关注的只是“公族之臣”有无觊觎之心，而对王朝图景向来自视甚高。因此，曹植的隐忧和牵挂，丝毫未引起主政者的侧目，仅仅获得“优文答报”，抚慰而已，其依旧是“圈牢之养物”。
太和六年（公元232年）二月，曹植被封为陈王。（陈，即陈国，周朝封为陈国，秦置陈郡。古人称水北为阳，因陈地在淮水之北，西汉改陈郡为淮阳）履任伊始，依照惯例，曹植分别作《改封陈王谢恩章》《谢妻改封表》感谢帝恩。但是，此时的曹植每况愈下，早已没有了昔日雄姿英发的豪状，其面黄肌瘦，身体孱弱，就连新君见了也甚为震惊：“王颜色瘦弱何意邪……见王瘦，吾甚惊，宜当节水加餐。”（曹睿《与陈王植手诏》）新君关切，曹植自然作表致谢：“近得赐御食，拜表谢恩。寻奉手诏，愍臣瘦弱。”（曹植《答诏表》）不久，新君女儿亡故，曹植又应新君《诏陈王植》书，相继作《答诏示平原公主诔表》《平原懿公主诔表》。叔侄诏表往来，似是天气转暖、亲近相加，曹植渴求试用的初心再次被激发。时年九月，俯瞰国事，心意忧扰，曹植作《谏伐辽东表》，假以时谋，献计献策：
臣以为当今之务，在于省徭役，薄福敛，劝农桑。三者既备，然后令伊管之臣得施其术，孙吴之将得奋其力。若此……曾何忧于二敌，何惧于公孙乎！今不衅于邦畿之内，而劳神于蛮貃之域，窃为陛下不取也。
同时，曹植积极游说，希望面君。然而，他误判形势，满腔的热忱再次跌落谷底：
植每欲求别见独谈，论及时政，幸冀试用，终不能得。（《三国志·魏志·陈思王曹植传》）
郁郁寡欢的曹植，杖藜扶躯，踏勘神农圣道，观瞻“五谷台”。曹植拾阶而上，依礼参拜，缅怀神农圣德，写下诗篇《神农赞》：
少典之胤，火德承木。
造为耒耜，导民播谷。
正为雅琴，以畅风俗。
循迹羲皇故都，来到太昊祠堂。曹植追忆羲皇圣迹，仰慕不禁，出得殿来，默然肃立，诵下先皇创世业绩的礼赞《伏羲赞》：
木德风姓，八卦创焉。
龙瑞官名，法地象天。
包厨祭祀，罟网渔畋。
琴瑟以象，时神通玄。
缅怀先祖，遥望京都，曹植“怅然绝望”，骥足不展，遗恨何极！每天汲汲无欢，“块然独处，左右惟仆隶，所对惟妻子。高谈无所与陈，发义无所与展”。（《资治通鉴第七十二卷》）这种极度绝望的凄凉心境，凝结成文字，在其晚年的《释愁文》中一一显现，字字泣血，句句忧心：
子以愁惨，行吟路边。形容枯悴，忧心如焚。有玄虚先生见而问之，曰：“子将何疾，以至于斯？”答曰：“愁之为物，推惚惟恍。不召自来，推之弗往。寻之不知其际，握之不盈一掌。寂寂长夜，或群或党。去来无方，乱我精爽。其来也难进，其去也易追。临餐食困于哽咽，烦冤毒于酸嘶。加之以粉饰不泽，饮之以兼肴不肥。温之以火石不消，摩之以神膏不稀。受之以巧笑不悦，乐之以丝竹增悲。医和绝思而无措……
太和六年（公元232年）十一月二十八日，天愁地惨，月色无光，四十一岁的曹植奄然归天。是夜，一颗赤色大星光芒显曜，自西北流于东南方向，坠入太昊祠畔。
然而，曹植虽死，但他那位新君侄儿对皇叔的猜忌依旧没有放下，谥之曰“思”，要其在天之灵继续“追悔前过”。曹植走了，惊吓过度的家人，并未因曹植的离去而消除对当朝执政者的恐惧和隐忧，更担心当政者会连他的尸体也不放过，于陈州城四门出殡，在城南三里立为四冢，后人称之为“思陵冢”。惶恐未定，不久又取其棺椁辗转安布，“东阿鱼山”成为其疑冢之一。
昔时人已没，今日水犹寒。思陵荒冢远离魏都，既无大型殉葬又无皇封，荒树枯木，蓬蒿满眼。明代诗人戴昕《思陵墓霭》诗曰：
望入思陵墓霭长，
天涯谁复见曹郎。
亭亭古树含春雨，
闪闪飞鸦背夕阳。
七步才名归寂寞，
一回尘梦合凄凉。
无端两眼怀人泪，
拭向东风漫举觞。②8（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