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大舅有生之年仅有两次谋面之缘,大舅的一些革命历程我知晓较少,大舅的往事也一直湮没于历史的尘埃中。近日,我与表姐和表哥微信联系,一些久远记忆中的碎片,使大舅的身影日渐丰满,形象也愈发清晰。
大舅名叫童冠军,沈丘县莲池公社童庄人。1950年3月,大舅参加独立团,由于大舅是初小文化,肚子里有些“墨水”,闲暇之余,他酷爱读书学习,受到了所在部队团长的赏识,被安排在团部任通讯员。
不久后,抗美援朝战争爆发,大舅恐家人不舍,瞒着全家,在当时的沈丘县四区第一个报名参加中国人民志愿军,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保家卫国。当大舅和志愿军战友坐上闷罐车奔赴战场时,从区里返回的村干部告诉外婆:“你家老大报名去朝鲜了,抗美援朝。”外婆闻讯,眼角顿时噙满泪花,彼时,大舅的大女儿刚刚周岁,适会蹒跚而行。
1951年大舅被编入63军189师567团任通讯员。大舅所在的567团参加了著名的铁原阻击战中的种子山防御战。面对以美国为首数倍于我军的联合国军的狂轰滥炸,号称“铁军”的189师全体官兵,英勇拼杀,与联合国军在战场上反复争夺每一寸阵地,打出了志愿军的士气,打出了中国军人的威风。在这场战斗胜利结束的时候,大舅在战场上遇到了他邻村的一位在救护队抬担架的战友,那位战友在异国他乡遇到大舅,如久别的亲人。这位来自家乡的敦厚的战友说,在十几天的战斗里,他一直在战场上忙于转运受伤的战友和牺牲的烈士,每天都累得精疲力尽,牺牲战友的遗体掩埋在一起,堆满了山坳。他用直白质朴的语言对大舅说:“童冠军你真幸运、真幸福,你还活着。”这次战斗,189师有5000多名志愿军战士长眠在了异国他乡,其中还有一些无名英雄,为后人铸立了一座令人仰视的丰碑。大舅后来沉重地说,自那以后,直至抗美援朝战争胜利结束,他再也没有见过那位邻村战友。
其实,在炮火纷飞的战场,每个人都不可能永远被“幸运”光顾,每位志愿军战士,随时都会面临生死考验。
一次,大舅执行团首长向前方部队传达命令的送信任务,为防止战马在奔跑时马蹄子发出声响,大舅像平常执行任务时一样,用棉花把战马的蹄子包裹起来,但在送信途中,大舅仍在雪夜与庙中取暖的美军搜索队不期而遇。狭路相逢勇者胜,大舅向美军打了一梭子子弹后,敏捷地跃上战马,把身体紧紧贴俯在马背上,在美军的追赶声中,冒着枪林弹雨,杀出重围,完成了任务。到达目的地后,大舅才发现自己的小腿肚子上,被美军的子弹“咬了一口”,鲜血把棉裤裤腿浸染成一片殷红……
1956年4月,大舅以军士的身份迎来了他人生的又一次抉择,是转业到武汉市公安局进入繁华的大城市,还是为摆脱西方国家的经济封锁,甩掉我国“贫油”的帽子,到新疆去,到艰苦的地方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扎根克拉玛依的茫茫戈壁沙漠,参加克拉玛依油田大会战,当一名为祖国建设奉献青春和热血的石油工人。大舅选择了后者。
当时的克拉玛依戈壁沙漠荒无人烟,是“既无羊,也无草,风吹狂沙四处跑”。大舅工作和生活异常艰苦,他和工友们一起挖地窖,住地窝子,地窝子的门是用绳子把秫秸捆绑编织在一起的简陋“门”,稍不注意,风沙就会“挤”进屋内,为碗中的饭菜添加“佐料”。
大舅是钻井工人,居无定处。浅井钻井出油八九个月,深井出油需要1至2年,大舅的居住地也要随着钻井任务四处迁移。大舅工作繁忙,无暇顾及女儿,跟在大舅身边生活的大表姐也成了“散养”丫头,9岁才到60多公里外的县城读小学一年级。由于大妗尚需照看襁褓中的二表姐,大表姐无人照料,每天上学均需自己搭乘往来于县城和矿区的送水车或运油车。真应了那句“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大表姐16岁小学毕业,17岁凭自己的努力,被克拉玛依油田机械厂招录,成为第二代石油工人,兢兢业业、吃苦耐劳的工作作风和优良品质,使大表姐脱颖而出,光荣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道亦道,革命道;人亦人,平凡人。艰难的岁月遮不住大舅亮丽人生和谦卑的品德,忠厚的大舅很少向子女讲述他的过去,他用身体力行潜移默化中感召着自己的后辈。战场上,他冲锋在前,舍生忘死,工作中,福利享受,他谦卑相让。一次矿区调资,凭大舅的资历符合调资条件,且已张榜公布。后来,由于调资名额有限,“僧多粥少”,大舅把名额让给了一位家庭更加困难的同事。其实,当时大妗正患肺结核急需疗养,孩子还小,需要营养贴补,虽然家中的生活维系全凭“一头沉”的大舅,但大舅却千斤重担“一肩挑”。他说:“把名额让给更困难的人吧,自家紧一下,比起战场上牺牲的战友,我是幸福的,我已经很知足了。”
大舅一直有个入党的心愿,但未能如愿,72岁的大表姐告诉我一个尘封了半个多世纪的秘密:大舅和大妗的生日都被大舅填成1932年7月1日,每年的7月1日,大舅和他的儿女们都要庆贺党的生日及大舅“特殊的生日”,大舅虽是一位“编外党员”,但从他18岁参军开始,跟党走的坚定初心就在大舅心中生根发芽,一颗红心永向党,大舅早已在心里把自己“定格”为党员,并用实际行动践行了初心。
近日,我和大表姐联系,说要写一写大舅,大表姐说,你大舅没有显赫的功绩,没有惊天动地的伟业,他就是一位普通的战士,一位普通的工人,一位平凡的不能再平凡的人,他一生没有外出旅游过一次,没做过飞机,每天有根自己卷的漠河烟、一杯茶和一顿饱饭就知足了。他平时性格内向,不善言辞,生活清贫,不要写他了·····电话那头传来了大表姐的呜咽声。
大舅用他的热血和青春奉献给了如今已成为塞外石油明珠的克拉玛依大油田,他把儿子取名为建江,寓意为建设新疆。如今,大舅的6个子女都凭各自的努力成为新中国第二代石油工人,其中4人是共产党员,他们传承着大舅的红色基因,大舅虽已仙逝,但他的“生命”依然鲜活。
写完此文,已是夜半,走出房门,万籁寂静,仰望苍穹,璀璨的星辰缀满广袤的天幕。天上一颗星,地上一个人,在启明星附近,一定有一颗闪耀的星星,那是大舅“眨动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