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发微信说，应邀去西宁参加文学研讨会，汽车穿行在漫长的隧道中，幽深、阴晦，实在压抑得很。隧道一个接着一个，刚出来又进入，忽明忽暗，仿佛在地狱里行走。我回信说，如果没有这些隧道，不知你要多走多少路，等你到西宁，会可能都开完了，你应该好好感谢这些隧道。她回信：捷径都是无趣的，宁愿把路延长。
车在隧道里走，生硬而乏味。隧道幽深而狭隘，车贴着幽暗的洞壁呼啸前行，视野一伸就碰到洞壁上，夹裹着一股冷飕飕的风被弹回车内，赶紧关上车窗，于是，坐车的人在幽暗里盼望光明。前面一个亮点，越来越大，终于见到天日，赶快打开车窗透透气，仿佛从地狱回到了世间。
在这些山区，越往西走，越要穿过众多的隧道。隧道一路向前，在人迹罕至的大山里蜿蜒。本来不相连接的大山，因为有了隧道而牵扯在一起，越发显得深沉与厚重。一座厚实的山在机器的掘挖下被掏空了腹部，尘嚣涌入大山腹内，如同人体内藏着一股浊气。但山不失厚重，因为它属于大地，大地是泥土的沉淀，沉淀下去的东西远比飘浮的东西重实，更难以撼动，所以，大地是牢靠的，也是有胸怀的，它允许隧道“穿肠”而过。它承受着这一切，为的是把路延向远方。
随着科技的进步，人类发明了各种各样的机器，于是，人们驾驶着这些机器向一座座大山开战。坚硬的岩石顿时像松散的泥土，没有了自己的筋骨，被轰隆隆的机器吞噬着，不久，一条隧道便从大山腹部钻了出来。现代社会的进步似乎让人类无所不能、无所顾忌，开凿一条隧道就像用脚驱散一堆浮土，工人们在笑谈中就挖透了一座山，一切都变得如此简单。我站在王屋山下，分明看到愚公正挥舞着锄镐，向一块块坚硬的岩石宣战。愚公付出的代价太大，没有现代人“聪明”，把山夷为平地太费劲了，把山掏空，让车穿过，真是巧妙。现代人越来越多借助手段把自己的生活变得巧妙与快捷。
山里人平和。山下的隧道在喧嚣中透出焦躁，山上人却“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全然不管山是否被掏空。局促的隧道里有车抛锚了，司机在冷森森的隧道里满头大汗——谁也不愿在这个惊恐的空间里滞留片刻。旁边却依然呼啸着过往的车子，司机投下或同情或庆幸的一瞥，匆匆驶过，让人想起“沉舟侧畔千帆过”的诗句。头顶压着一座大山，它是否会突然塌陷？隧道顶灯昏黄，隧道两头尽处依然是一片昏黄，找不到出口，天地不应，就像活活被钉在密闭的棺材里。此时，山里人不紧不慢地走在山间小路上——他的妻子做好了可口的饭菜，把酒斟好，坐在院子门口等他回来。有一次，我去太行山中的郭亮村，走在“绝壁长廊”的隧道里，像走在天上的街市里。“绝壁长廊”是有血性的隧道，开凿这样的隧道是郭亮人千年的梦想，他们在山中已数千年，他们传承着愚公精神，把路开到家门口，路虽崎岖，但有趣味。我在一家叫“谢晋居”的农家饭馆吃饭，我问他们为何不搬到山下去住，费这么大的气力开凿工程量这么大的隧道。“这里有我们的根。安土重迁嘛！你们山下人不是天天来我们这里吗？”是呀，又有谁肯轻易背弃故土？人可以在外漂泊一生，但叶落归根永远是根植在血脉中的灵魂安放。郭亮是一个能看到古老星辰的地方，但这“绝境”的“桃花源”，已有成群的“渔人”涌来，那条遗世独立的“绝壁长廓”也逐渐被尘嚣湮没。
有些隧道不再快捷了，就会被取代，荒废了。伫立其间，苍老而荒凉。隆隆的车声早已沉积成尘埃，空洞逐渐被遗忘填满，荆棘虫蚋、蛛网沉泥。一条曾经热闹的隧道就这样冰凉着，被闲置在了一边。现代社会，快捷成了追逐的时尚，如同隧道里快速通行的车，穿梭在有限空间里的满是“仓皇”，每个人就像逐日夸父，迎面而来，擦肩而去。其实，人这一生有很多事情是徒劳无功的，但这些人生的“琐屑”与“徒劳”往往浸透我们一生，实在不愿剔除。常常，我们发现，算计一生，双手却积攒了一笔很大的负数——我们攥满数字的手里其实空空如也。疲惫的心需要心灵的安宁来滋养，获得心灵的安宁，需要我们停下匆忙的脚步，让风拂面，撩动几缕青丝，看落叶与流水，让心澄澈且安静，让灵魂得以小憩。
有一次去西部旅行，客车在隧道里抛锚了，司机无奈地说：“今天可能走不了。”我一听心里窃喜，今晚能在山里人家住一晚多好呀！我喜欢在偶然路过的地方小住一下，有很多新鲜感受。一路上我都看着窗外，偶尔闪过几户人家，我对同行的朋友说：“去那儿住上几天肯定有意思。”
“呵呵，那是。”
“那我喊一声让车停下来，我们下去？”
“喊吧。”
我当然没喊，人生有太多的无奈，我们毕竟不是翱翔天空的鸟。
我和朋友下车，从隧道里钻出来，感觉像一只出笼的鸟，一洗隧道里的阴郁。沿着小道向山上走去，山风阵阵，风景“左右逢源”，山上的气息扑鼻而来，我使劲地嗅着，顿时觉得开阔、舒适。其实，许多身体上、心境上的舒适是与空间开阔连在一起的。现在，脱离了肠道般的隧道而步行在山间，不觉涤去了凡俗之气。我身处迷幻般的雾岚中，如置身于仙域隧道。那浸透着漫长岁月的崇峻与巍峨，使我“荡胸生层云”，顿觉“宠辱偕忘”。我脚下的山高大挺拔，它并不在乎有这么一条隧道。大山不仅仅拥抱隧道，更有一股凛然硬气，但它不动声色，任草木披拂，任风雨侵袭。没有谁能看透一座山，它就耸立在那里，人们仰望高山之巅，会升起一种崇高感，升起一股凛然正气。我和朋友朝山下望去，人如蝼蚁，在隧道口显示出焦急——那些匆忙赶路的人肯定一遍遍催促司机赶快修好汽车。他们是山下不知山上事，赶路要紧，快速通过要紧。最后，我们也失望地下山了——车修好了。
人的一生总要经历那么几条隧道，奄忽而过，又匆匆忘记。我们驾车通过隧道，暗中谨行，盼望光明，前面就会再有洞天。人生光亮，人生如晦，虽匆忙曲折，但仍有如虹如诗的时刻，让人怦然心动，让人值得一过。毕竟，漫漫隧道终将引导我们朝着前面的光明向前、再向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