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办公室的楼下是一片樱花林。花开得灿烂,也落得心疼。风一吹,花瓣纷扬,下了一场花雨。花落,树不知道眷恋和心疼,过往的风,也不知道吹落的是什么。
风吹花落两不知。我在窗前伫立,心里缱绻地怜惜。我常常怜悯美的东西,觉得美奄忽而逝,在心里徒增喟叹,在生命深处又幡然醒悟。
此刻,我忽然感到,在我生命和情感里能否开出几朵如此洁净芬芳的花?这样想着,心里便有一种愧怍。
这时,一个小女生从操场向这片樱花林走来。小女生走过一段幽香的弧线,弧线上有蝴蝶停落,有斑鸠“咕咕”叫,在那个下午,这条弧线把我引向生命里最珍贵的时刻。
小女生走到樱花树下,像被什么惊住了,张开双臂,仰望着。突然,我看到小女生弯下腰,用皙白的手把落花聚拢、捧起,向上猛地一抛。
又是一场花雨……花瓣落在她的秀发上、肩上、衣服上,像一个个美妙的音符落到动人的乐谱里。小女生在花雨里沐浴,披拂在缤纷中,享受着人生至美的时刻。
我在窗前看那花雨阵阵,天地间渐渐被彩虹朦胧,像置身于满天的霞光里。我想下楼去,沐浴在这片霞光中,但怕惊扰了这一切,怕这美丽的瞬间像鸟一样振翅高飞。
小女生环顾四周,稚嫩的脸上贴着几片花瓣,风轻拂着她长长的秀发。她停下来,透出青春的气息,美与美相互映衬,像一幅水彩画。
上课铃响了,小女生依依不舍地回望。风在吹,花在落。那个下午又恢复了阒静,远处传来了斑鸠“咕咕”的叫声。
我久久地望着窗外,小女生余留的体香和樱花的香味混合在一起,清馥入心。我感谢小女生,她用这极致的仪式,为我的情感和心灵注入了阳光。我在心里默默地念道:小女生,愿你记住这片樱花林,记住这个下午,记住这个春天。生命的旅程充满令人心动的时刻,有花开如虹,也有花落如雨,如此美丽绚烂,让人留恋心醉。愿我们共同努力,拥抱和创造更多这样美好的时刻。
(二)
院子里郁郁葱葱,树多,落叶也多。妻子是个把日子掰碎再重新组合的人,无论春夏秋冬,她每天打扫落叶,哪怕是一片两片,久了,难免心中生怨:“天天扫这些落叶,真烦人。”而我却“怜香惜玉”,觉得地上每一片落叶都是一首诗。
我微笑道:“扫除这些美好的瞬间,你心无触动?”
“除了累,我看不出有什么!”
我随口调侃道:“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小小的庭院,杏、柿、枫、竹都茂盛地展示着各自绰约的风姿,每一阵清风、每一缕阳光、每一声鸟鸣都裹饰不住它们夺目的光泽。夏夜,月儿的清辉亲吻着它们的面颊,它们大胆地露出那难现的羞赧与矜持,却又隐藏着那份温软的内敛。在这小小的“森林”里,用不着苦思冥想,随意就能“触摸”到诗,花香染袖,鸟语落肩。
我常常徜徉在庭院的风景里,一阵微风、一斜倾叶、一袭花香、一曲蝶舞、一段绮梦……这里有我寻觅的风景,更有我挚爱的生活。妻子的温存与美好,何尝不是一处别致的风景?我们在匆忙的旅途中,常常忽略这独具风格的人生至美风景。
(三)
两间低矮的土屋,屋前庭院很小,被一个瓜棚占满,屋后是满地栝楼,开着一些白花。阳光从棚子上落下,在地上形成晃动的光斑,棚子下卧着几只山羊,一位老人在羊群里静坐着,他那长长的胡须随风而动,透露出几分恬然与安详。
多年前,我在旅途中路过那两间土屋,看到老人蹲在棚子下,一只手放在羊头上,一只手握着旧木梳,在羊脖子上轻轻梳着。羊很顺从地闭着眼,一动不动。
“老伯,行路人借碗水喝,有吗?”
“有”老人望了我一眼,回头朝屋里喊:“老婆子,来客人了,看茶。”我不好意思地说:“我只是路过,不算客。”他目光依然盯着羊,手里的梳子还在羊脖子上来回滑动,像梳着一团白云。我看了一眼卧在地上悠闲自在的三只羊,笑着说:“这羊还挺享受。”
“那是!”老人笑笑:“只要它活着,就让它好好享受,只要我活着,它也会让我好好享受的。”老人的笑声更响了。
一位老婆婆从屋里走出来,她一手拄着拐,一手端着碗。我慌忙迎上去,自责地说:“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我一手扶着她,一手接过碗。水温温的,我一口气喝完,发现里面还放了糖。
“还喝吗?”婆婆笑着问。
“不了,不了。真甜,谢谢。”我还想说些感激的话。这时,老人问婆婆,“水烧好了吗?”
“好了。”
老人站起来,冲我笑了笑,说:“不好意思,不是我撵你,老婆子要洗澡,我还要帮她洗,待会儿水凉了。”
我赶紧告辞,回望小屋,很快隐匿在一片绿色中。
又一年,我路过小屋,发现老人不见了,只有老婆婆一人蹲在棚下,两只羊静静地卧着。婆婆拄着拐杖,在棚子下走来走去,拐杖点在地上,声音清脆又有节奏。
秋风吹着瓜架,瓜秧已经枯黄,十多个冬瓜挂在架子上。我心想,老伯呢?他去哪了?
又过了一年,我依然没有看到老人出现,羊也没有了,只有老婆婆一人在棚子下清理残叶。
“大伯呢?”我忍不住问道。婆婆迟疑了一下,“噢,想起来了,你曾来喝过水。”
“是”我点点头,眉开眼笑。婆婆也笑了,干瘪的嘴唇动了几下,“老头子走了,两年了,在给我洗澡的时候摔了一跤……”
我心里一沉:“那几只羊呢?”
“老头子走了之后,跟着去了一只,后来又去了一只,今年春上最后一只也去了。如今只剩下我一个老婆子啦。”婆婆用衣襟擦了一下眼角,“你大伯活了八十多岁,长寿着哩。”
“您老高寿?”我问。
“到明年就九十了。”她呵呵笑着,张着没牙的嘴。
“你渴了吧?”她转身进屋,端了一碗水出来。
我双手接过碗,张嘴就喝,却怎么也咽不下去。
“咋?这水不好喝?可能我糖放多了。”她接过碗,喝了一口,“噗”的一下吐了出来,苦着脸说:“看我这老婆子,盐罐和糖罐是挨着放的,我把盐当糖了。”说完进屋换水去了。
拐杖点在地上,嗒嗒、嗒嗒……清静的小院里,那声音格外悠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