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庆邦
在长期的封建社会,我国几乎没有什么像样的工业,无法积累起雄厚的资本。王朝中央和地方政权的财政支出,主要靠农业的税赋承担。衣袖褴褛的农民,风里来,雨里去,辛辛苦苦种出来的粮食,差不多都被官家收走了,他们祖祖辈辈过的都是忍饥挨饿的日子。对于这种悲惨的景况,不仅史料多有记载,一些诗歌也有生动的描述。唐代诗人白居易在《观刈麦》里所写的“家田输税尽,拾此充饥肠”,李绅的《悯农》里所写的“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无疑就是广大种田人生存状态的真实写照。
人类生存在地球上,农民在地球表面种出的庄稼,养育了人类。从这个根本意义上说,农民才是全人类最原始的、真正的衣食父母。可是,他们虽然为人类提供了衣食,做“父母”的却往往是“种田的,吃米糠;晒盐的,喝淡汤;纺织娘,没衣裳;编凉席的睡光床,当爹娘的卖儿郎”。这样一个处在社会底层的生态群体,难道他们天生就是被榨取的对象吗?难道他们天生就该受穷吗?这种状况还要持续多久呢?他们有没有摆脱贫困的希望呢?好了,曙光初照,彩霞满天,到了2006年,开天辟地第一回,国家宣布,中国农民不再缴纳农业税,从此结束了“完银子,交公粮”的历史。紧接着,几年之后,国家又出台了新的政策,农民种田所收不仅统统属于自己,又开始给种田户发放种田补贴,谁家种的田地越多,得到的补贴就越多。也就是说,变化翻天覆地,完全翻过来了,种田不但不再交粮交钱,只要种田就得钱。这样的好事都好到天上去了,让人做一万个梦都想不到。好事该好到头了吧?没有比这更好的好事了吧?不,芝麻开花有尽头,人世间的好事没有尽头,更大的好事还在后头呢!这个好事的目标,就是全民摆脱贫困,一起奔上小康之路。脱贫攻坚是一个伟大的创举,是前所未有的史诗性工程,也是实现民族复兴的必由之路,非常值得铭记,并载入史册。
静言的这部关于脱贫攻坚的纪实作品《平原深处》,就是作者作为奋战在扶贫一线的工作队员,参与脱贫攻坚过程的真实记录、心灵感受和重要收获。
历史浩繁,许多历史记载常常是粗线条的,哪怕是重大历史事件,也常常是一两句话点到为止。而文学作品的细节化内容,正好可以为史书作一些不算多余的、有效的补充。静言的这部作品,一个突出的特点就是细节丰富,时代细节、环境细节、人物形象细节、对话细节、心理细节等等,可以说俯拾皆是。比如作者所负责帮扶的贫困户老辛家,几年来的连续帮扶,作者对老辛家的脱贫情况了如指掌,积累了大量细节性的素材。比如有一年,大蒜价格高,卖得好,有经销商找到老辛,让老辛种大蒜,种出的大蒜全部由商家包销。第二年,老辛所种的大蒜成熟后,价格却低得出奇。经销商见无利可图,跑掉了,再也联系不上。阴雨连绵,眼看成熟的大蒜沤在地里没有出路,马上又要收麦,可把老辛急坏了。这时扶贫工作队知道了情况,他们紧急动员起来,所有队员都冒雨去帮老辛家收蒜。蒜是收回来了,可销路仍是问题。工作队想出的办法是,帮助老辛把新蒜分袋包装,用三轮车拉到县城相关机关单位门口,写块“爱心蒜”的牌子作为招徕,看看机关干部能不能买一些。事关脱贫攻坚,不但机关干部纷纷伸出援手,连过路的行人也积极购买。一车大蒜一上午就卖完了。老辛数了一下,一共卖了四千多块钱,大大超出老辛的估算。老辛数钱的手一直在抖,眼含泪水,激动得说不出话来。这年秋天,老辛种的花生成熟时,又赶上了连阴天,再次遇到收不及、卖不出的难题。还是包括静言在内的好几个扶贫队员,帮老辛把花生从泥地里扒了出来,清洗干净,想方设法卖了出去。
静言所在的县是河南沈丘县,近几年来,全县上上下下所有干部,几乎都投入到了脱贫攻坚的实际行动中。其实,干部家庭虽说不是贫困户,但他们上有老,下有小,各家有各家的难处,有的干部家庭负担还相当重。但是,他们为了响应国家的号召,为了帮助一些贫困户脱贫,过上不愁吃不愁穿的日子,必须克服困难,做出牺牲。而且越是在下大雨、下大雪的恶劣天气,为了保证贫困户和一些留守老人、儿童的生命、财产安全,他们必须及时出现在老百姓面前,为弱者撑好“保护伞”。在节假日,他们本应该和家人团聚,却要带上慰问金和慰问品,走村串户,到帮扶对象家中坐下来,拉家常、慰问。按古人的说法,他们这样做是“致用”,也叫“事功”。是的,作为国家的公务人员,他们的“致用”和“事功”都是必要的,他们脚踏实地、尽心竭力地把事情做好了,我国的脱贫攻坚大业才会功成。相比“事功”,以文学作品的形式把“事功”的过程记述下来,被说成是“用情”。不错,任何文学作品的形成,必须有情感的参与,没有一定的情感含量,就谈不上是文学作品。静心的这部作品在写作过程中倾注了不少真挚的感情,不少章节让人读来怦然心动。
在所有的社会活动中,“事功”者总是多,而“用情”者总是少。“事功”者不管做了多少事,立了多少功,如果不记录下来,写进书中,有可能很快就会被流逝的时间消化掉,变得不可寻觅。好在有心的静言既“事功”,又“用情”,以“攻坚”的精神,写下了这么一部“脱贫”的作品。若干年后再读这部作品,它不仅对作者和读者有意义,对社会和历史也有意义。①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