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08月19日
第06版:副刊 PDF版

春来花自香

焦辉

在民间艺术精品展演上竟然见到了郑哥,他坐着轮椅,右手拍击三尺长的竹筒说唱,左手敲击竹板伴奏,表演道情筒子《姜子牙卖面》:“太阳出来从东升, 照到咱中国四大京……”

二十年前的时光,瞬间涌到我眼前。

我初中退学,去北京工地打工。工头把我的名字记进一个灰色笔记本,领我去工棚。我抱着蛇皮袋畏缩着站在工棚一角,头上的雪花开始融化。“嘿,你是哪县的?多大了?”一个高个子、圆眼睛的男人问。我答:“十六,太康哩。”“我也是太康哩。老乡,挨着我睡吧。”他说着帮我支好木板,安放好被褥。他床头上有个方洞,挂着个旧灰浆桶。皮桶里长着一棵单薄的植物。他得意地说:“这是我的春天。”他就是郑哥。中午,阳光从方洞照在绿草上,晚上,郑哥用塑料布封好方洞,把灯泡亮在皮桶旁,给他的春天加温。

郑哥长我八岁,身体健壮,干活麻利。他时常说,干活不能耍滑,要成一块刀刃上的好钢,这样人家才看得起。他领着我盘钢筋曾盘过一天一夜,保证了打地基的顺利进行。皮桶里的绿草,在一天中午开出紫色细碎的花,闻上去有淡淡的香气。这朵花,芬芳了我们两个多月的寒冷时光。

这里的活结束后,我跟着郑哥去了安阳的一处工地。他到工地后,先找个破皮桶,在木料堆下挖了棵半黄的草植进破桶里。吃完饭有一点时间,我俩出工地溜达。我们识趣地靠路边走,知道城里人不待见。一个骑单车的女人经过后,我们面前的地上卧着个乳白色的钱包。我忙用脚踩住,蹲下装作系鞋带,趁机捡起钱包,遮在怀里打开,花绿的钞票像火苗瞬间燃亮了我的眼睛。

我说:“郑哥,我们发了。”

“你想干啥?”郑哥说着眼睛瞪圆了。

“这是我们捡的。”

“这钱是你挣的吗?”

我低头不语。

“不是咱的钱,就不能要。”郑哥夺过钱包。

我与郑哥一起等那个女人。终于等到了女人,却耽误上工了。女人连说谢谢,拿出几张钱给我们,郑哥摇摇头,拉着我跑了。

傍晚工地来了车地板砖,要找几个装卸工,现钱,每人二十五块钱。这可顶两天多工钱啊。地板砖很沉,满满一大车,我们六个人卸到夜里十二点多才卸完。

货主把钱给了一个粗壮的男人,让他给我们分。他给我和郑哥一人二十块钱,说是我俩年龄小、干活慢,拖累他们了。

郑哥说:“我们不比你少干。”

“咋,想刺毛?” 粗壮的男人靠过来。

我心里一阵打战,退了半步。郑哥抄起拇指粗的钢筋棍,“噼啪”砸在铁架上,迸起一溜火星。郑哥把我拉到他身后,举着钢筋棍强硬地说:“把十块钱给我们!”空气沉闷,世界静极了。粗壮的男人小声哼了句什么,但没有动。僵持了一会儿,粗壮的男人扔过来一张钱。郑哥用脚踩住,踢到我旁边说:“焦辉,看看钱。”他仍举着钢筋棍,盯着粗壮的男人。我捡起钱,说:“郑哥,十块钱。”郑哥哼一声,拉着我转身走,我的腿有些软。快到工棚了,郑哥扔了钢筋棍说:“是我们的钱,就不能让。”

没过几天,我父亲病重,二叔辗转找到我,我跟二叔回家了,从此与郑哥分别。原想着同在一个县城,总有很多机会见面,没想到,一别二十年。

郑哥的容貌没有过多变化,两条腿却没有了。

他上下打量我,说:“焦辉,你胖多了,那时候你多瘦啊。”

我看着他的空裤管,想问他怎么失去的腿,话到嘴边却变成:“郑哥,在安阳工地你皮桶里的春天后来怎样了?”

他回忆了一下,笑说:“最后开花了,你猜是啥?”

“啥?”

“油菜。”

我们相视而笑。

一个高个子女人走过来,冲我笑笑,推着轮椅。我忙打招呼。女人依然微笑,不理我。郑哥把手放在女人手上,对我说:“我老婆,她听不见,也不会说话, 人很好。”我们又闲聊一会儿,互留手机号,女人推着他离开了。

过了几天,县曲艺家协会王主席来文联开会,我说起郑哥。县里的民间艺人他都知道,他告诉了我一些郑哥的事情。郑哥的双腿是十年前在私人小煤矿失去的。他去技校学了裁剪技术,在镇上开了家裁缝店,生意还行。后来,大家喜欢买成衣,郑哥的生意萧条了。又去了一家福利厂,做些手工,再后来工厂倒闭, 他回村了。干不了农活儿,就拜民间艺人学艺,他勤奋好学,很快学会了表演道情筒子。

王主席说:“小郑心灵,能现编现唱呢。”我问起高个子女人。王主席说:“女人是个聋哑人,四五年前嫁给了小郑。小两口很恩爱,他们儿子都上高中了。”我听完,很为郑哥高兴,又觉得哪里不对,郑哥结婚四五年,儿子怎么可能上高中呢?没等我问,他接着说:“那孩子是小郑开裁缝店时捡来的,懂事,知道孝顺小郑两口子。功课也好。”王主席又说:“小郑家种满了花草,有几十种呢,香气飘了大半个村子。”①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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