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珂

妈说：“快看啊，棉花！前面前面！”

她向前看，什么也没有。

妈说：“仔细看。大前面，一道白线。”

她仔细看，隐隐约约，大前方一道白线。那就是棉花？不由激动得心怦怦直跳。

高考刚结束时，妈就对她说：“我知道你不爱上学，妈也不爱上学，姥也不爱上学。谢天谢地，总算考完了。等到十月份和妈一起去新疆摘棉花，你就能看到世上最美的棉花了。嗯，是不会说话的棉花中最美的棉花。”

她哈哈笑：“那是！算上说话的，我最美！您第二美！”

妈常说，棉花洁白无瑕，并且在寒冷时给人温暖，是世间最美最厚道的花，所以姥特别喜欢棉花，妈也特别喜欢棉花；所以姥给女儿取名棉花，妈给女儿取名小棉花。妈还说，棉花棉花地叫着，真的晴天时心里暖，阴天时心里也暖呢。

她多次问妈：“新疆的棉花真的比咱河南的棉花还要漂亮？”

“是啊，是啊。那是我见过的最美的棉花了——除了你。”妈也多次这样回答。

“嘻，快别‘除’了，我知道是不会说话的棉花中……我一定要去看看，算上您我，这个世间第三美的花。”

于是，盼到十月，盼到来拉去新疆摘花人的大巴车来，她和妈和众多男乡亲众多女乡亲一起上车。走了几天几夜，妈突然说前面就是棉花了！

她瞪大眼睛，前方那道白线越来越粗、越来越白……最终，是白雪铺了地，是白云铺了地，且挤挤挨挨漫到天边去。洁白的云海！她的一颗心恨不能跳出来。车停在棉花地边，早有人等在这里，备了吃食饮品和水果。她不看这些，一下车就跑到花棵旁。当真很漂亮、很漂亮的棉花呵！大大的朵儿，雪白，蓬松，咧嘴笑着，安静地盘坐在枝头，像一个个云仙子，美丽而又晴朗。她也咧开小嘴儿，和她们乐在一起。

妈来到身边问：“美吧？”

她使劲儿点点头：“真美啊！真美啊！”

妈把棉衣递给她：“早上冷，快穿上。”看女儿接过棉衣看着棉朵穿好，又说，“快去吃饭。吃完饭就钻进去了。”

钻到云仙子中间去？嘻，那她不就成了仙子？好期待啊！拉妈转身去吃饭。三下五除二吃饱，和妈一起带上棉花包，就要走向棉花地。妈一把抓住她说：“每人两行，快点儿摘，摘完了还要赶往下块地呢。你别急，咱俩挨着，妈摘完就回头接你。”又微微一笑：“看你能干得动不。”说完，拉女儿扑去棉花地，双手在棉棵上翻飞，把一朵又一朵咧嘴笑响的云仙子摘下放进身上的花包。

一定干得动的！她学着妈的样子……可是，一只手也飞不起来，只能硬生生地揪。云仙子在她笨拙的手下拉长再拉长，最后脱离棉棵被她一握又变成一朵美丽的白云。一道两道，一朵两朵，千变万化，果真是云仙子呢！可是，热，累，浑身不舒服。再看妈，已远远撇下众人独在前方，并且身后没有一丝白。是的，妈不但尽力快摘，而且尽力净摘。因为按斤数钱，她不舍得慢一点儿；因为心中珍爱，她不舍得丢一点儿。年年，妈妈在众乡亲里都是挣钱最多的那个，也是口碑最好的那个。

她怔住，呆呆地远望着。妈并不高大，现在融在云海里更显弱小。可是，她怎么就那么强大，年年第一？又突然地，想到暮年的姥、久病的奶、身体欠佳的父，还有她和弟的学费。她双目一酸，眼泪流下来。这是她十岁以来第一次流泪呢。妈常说，大姑娘了啥时候都不要流泪，小事不用流大事流没用。当然，大事小事都指困难事。可是，现在，既没有大事也没有小事，她望着妈就莫名地流泪了。她让眼泪痛快地流，因为她觉得越流越有一股子力量长出来。她心里的劲儿长得足足的，身上的劲儿也长得足足的。她洪亮亮地大声喊：“妈——我来了。”似乎不那么热了，也不那么累了，铆足劲儿向前摘去。

她想，她一定要努力赶上妈，之后超过妈，让妈的心每天不“棉花棉花”地叫着也不再寒冷，每天都温温暖暖的。这么想着，抬头再看眼妈。碰巧，妈也正回头看她。四目相对，都舒心地笑。①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