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点燃一支烟,深吸一口,看向书架上的陶罐。
书架上的陶罐,两头尖,中间鼓,泥黄的底色上,有幽玄而神秘的彩色鱼纹。像个瓮,又像个瓶。
“不懂规矩,不懂得尊重别人,学历再高,也是白瞎!”对着书架上的陶罐看久了,这句话就会响在耳旁。
二十年前,他考上了西北一所师范大学,同学老黑时常在他耳边聒噪,说这儿有条古玩街,珍珠翡翠、玉石玛瑙,样样俱全。尤其是陶制品,品种繁多,缸、坛、盆、罐、盘、碟、碗都有。老黑是本地人,总劝他没事到这条街上转转,饱眼福又长见识。他知道自己的家底,怕跟老黑一起出来转出洋相,就趁周日一个人溜达过来。没想到,却惹了大麻烦。
那个周日,他正陶醉在琳琅满目的古玩世界里,一转头,见一辆三轮车迎面驶来,便下意识抬腿迈过身边的摊位,朝路边闪,抬腿时却不小心带倒了一个陶罐。随着一声脆响,他惊得扭过头,见那陶罐已掉在地上,磕破一个口。
摊主是位六十来岁的老者。
老者抬头盯着他道,年轻人,怎能从人家的摊位上迈过去呢?难道你不知道这是对人的侮辱?
汪老,治治他!
对,让这小子交点儿学费。不懂规矩,不懂得尊重别人,学问再高,也是白瞎!左右摊位的摊主嚷着,冲过来要打他。
他实在没想到自己一个不小心会铸成这么大的错,正惊慌失措不知如何是好,只见汪老轻轻一扬手,几个人顿时就消停了。
汪老心疼地来回查看那件陶罐的缺口,好半天才对他说,我这陶,一万多块钱的东西。我看你是个学生,就按原价赔我吧!
一万多块钱呢,他上哪儿去弄啊?
当初,他正是因交不起学费和生活费,才考的这所师范大学。他想起几乎一无所有的家,想起母亲,就想趁大家不注意一逃了之。可他左右看看,并没这机会。随后,他想起了母亲的话。
他八九岁时,父亲就死在矿井下,母亲又残疾,很多时候家里都需要借钱度日。可再难,母亲都会想办法把借人家的钱还上。母亲常说,借人钱,哪能不还呢!那么今天他损坏了人家的东西,又怎能一逃了之呢!
经过交涉,他留下了身份证和学生证,答应一个月内把钱送过来。
他如期把一万多块钱交到汪老手里,捧着这个有缺口的陶罐,走到无人的街角花园,“呜”一声大哭起来。寄钱的队长说,这一万多块钱是他母亲让队里帮着卖掉老宅屋换的,而他病残的母亲,只能在临时搭建的棚子里将就度日。老宅屋没有了,他也就没有了家,他怎能不悲伤心痛呢?
他恨,他实在是恨自己,他举起这陶罐,想把它摔得粉碎,想了想,终归还是住了手。
他把这陶罐捧回来,放在寝室的写字台上,每天一看到它,就会想起那一幕,以及由此带来的惨痛经历。
从此,他说话前多了份思考,做事更是格外谨慎。由于他时刻惕厉自省,学习成绩越来越优异,说话做事比其他学生稳重得体,很快就被同学和老师推选为学生会主席。
让他没想到的是,一年后,汪老又到学校来找他了。
他站在汪老面前,心惊肉跳。
汪老却说,我前几天来这学校见一个高中同学,才知道你家里的一些情况。我当年考上大学,交不起学费,就放弃了。你比我有智慧,好好学吧。
然后告诉他,事实上那个陶罐是个赝品,市场价最多也就千把块钱。
他当时就激动起来,问,那你为什么……
汪老手一扬打断了他的话,平静地说,这是市场上的规矩,打坏人东西,按十倍报价,不为过。
又说,市场价千把块钱,进价也就六百来块。你这一万多块钱一年利息是三百块,我再留你三百就行了。
说着,汪老掏出一摞钱塞进他手里,又一扬手,风一样离去了。
他像被人施了定身术,抓着那摞钱,惊愕地站在原地,许久才回过神来。
大学四年很快过去。他进入社会,来到一家公司上班,从一般员工到中层管理,再升任业务经理,直至接手这家公司。如今他已是一个懂得尊重别人,懂规矩、规范,做事细致认真,待人平易谦恭的企业家。无论地位发生多大变化、生活和之前有多大不同,他始终把陶罐摆在办公室最显眼的地方。
这天,他正对着书架上的陶罐沉思,一个新近在业务上有往来的企业老总走进来,看到了摆在桌上的陶罐,大叫起来,老弟,你怎么有这个玩意儿?
他问,怎么,你认识这东西?
我不但认识,还和它的主人很熟呢!
它的主人是谁?
就是那个时常扮作小贩蹲在街边,和各色摊贩闲聊的陶瓷研究专家汪老啊!你没听说吗?他把这些年的藏品全卖了,捐助了贫困地区的好几百个学生呢!老总说着,注意力又集中在陶罐上。
这是一个非常有价值的仰韶彩陶瓶呢!他自言自语道,二十年前它就值一万多块钱,现在市场价只怕得一百多万吧!①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