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黄河多次泛滥的豫东平原。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这里被无际的淤沙覆盖着,寒风凛冽,莽原悲怆。幻想与奢望不会给你多少帮助,唯有直觉和初心才能保证你在艰苦的岁月里自由穿行。
我生活在这样一块被黄水浸泡过、人称“黄泛区”的土地上,有幸见证了它的喜人变化。黄沙漫漫,风吹沙走,而人们种植绿色的决心像天一样大,双手和信心开垦出无际的良田,让黄沙里长出了绿油油的庄稼,长出了高树和花草,让这里有了一个美好的名字:黄泛区农场。它练就了和庄稼亲近的人们坚忍不拔、逢苦不忧的倔强性格,练就了人们团结向上、挽手进步的乐观态度。这里如诗如画,亦如艺术的美好大境。
这里造就了我豪爽、正直、粗犷、幽默的性情。安然、守真、畅达、怡心是我对艺术由衷的虔诚敬畏。后来由于偶然的因素,我选择了书法这门最古老的艺术形式。1981年服兵役期间,抱病住在无锡101医院,我的隔壁,是刚刚离休的军队老干部冷绍志。冷先生是山东人,英俊魁梧,泰而不骄,是位信仰笃定的老革命家。由于腿脚不便,他天天端坐在写字台前练字,每每沉浸其中。耳濡目染,我对书法有了最基本的认识。凝神静气,抛却杂念,全身心投入书法的学习与借鉴之中。不知不觉中,书法改变了我的社会认知,也改变了我的精神气质。我在看书、写字的同时,也在有意淡化、接受并培养自己的人格,希望手上的这支笔,向人们传递灵魂深处的欢乐与忧伤。
1982年底参加工作,在文化站有限的三年时光里,我几乎天天东涂西摹,信马由缰,自是怡然。不久,我斗胆向《辽宁青年》《河南青年》《年轻人》等刊物投稿,出乎意料的是,这三家杂志封面的刊头字都采用了我的作品,一时间,甚感欣喜。随后,改革的春风吹拂大地,艺术的春天悄然来临。随着各种报刊的创办和专业组织的建立,各种活动各种碑帖让人目不暇接,我全身心投入其间,开始阅读、学习、揣摩。1985年《青少年书法》创刊,第一期就在“成才之路”栏目介绍了我的学书心得。不久,《中国青年报》也在“书法苑地”发表了我的书法作品。1985年转干后,我被借调到河南美术出版社《青少年书法》杂志编辑部工作。我没有局限于已有的收获,先后为《中国妇女报》题写“半边天”、为《工人日报》题写“文摘”和“企业家之友”刊头,为《中国青年报》题写“开拓者”、为《河南日报》“政法之窗”“专业户”等专版题写刊头。当时,我可以书写、设计不同字体的美术字,且有《美术字》一书问世,后连续再版三次。在郑期间,我先后为《时代青年》《家庭医学》设计封面刊头字,且使用多年。在此期间,我发表了大量的题头、题花、标题字等艺术设计作品,随着书法视野的开阔和艺术审美境界的拓展,恍然有所悟,这些兴之所起、乘兴而至的“得意之作”,只能算是在艺术之外或自娱自乐中打转,与真正的书法艺术相去甚远。“察之者尚精,拟之者贵似”,从那时起,我开始临帖,注重书外求书,从书体上找个性,从书本里找学问,不断汲取文化素养,拓展知识面结构,提高艺术鉴赏力和创新力,让自己的作品看起来更丰富、更深刻,更有文化趣味。时光不负有心人,1986年,我被上级有关部门直接调入周口地区文联从事书画编辑工作,同时创办报纸《中州书画》,后兼任周口市书协秘书长几十年。
经过了专业的学习与训练,才知道专业的艰难和重要。于是,我侧重于读帖、临帖,时而背临,时而意临,体味浓淡虚实,感受运笔疾缓,对笔法的掌握一天天长进,对法帖的领悟一天天加深。汉代蔡邑《笔论》有言:“书者,散也。欲书先散怀抱,任情恣性,然后书之。”我也不违背此一行为法则。我学过《张迁碑》《乙瑛碑》《石门颂》《汉简》,也学过于右任、《自叙帖》和《诸上座帖》等,为此,曾一度青春勃发、踌躇满志,可是,纵横驰骋之余,颇感深入维艰,逐渐否定了自己的努力方向,继而从“二王”和《千字文》《平复帖》另辟蹊径,终于拔茅连茹,得以攫取书法艺术的津梁。在稍后不长的时间里,我的书法登上了国内两份最早创办、也最为权威的专业刊物《书法》和《书法报》。在学习的间隙,我曾涉足《书谱》《标准草书》和《出师颂》,终因俗务纷繁,未能深究,难得要旨。上世纪80年代末和90年代初,是我书法学习与创作的活跃期。几乎国内的所有书法专业报刊,如《书法》《书法报》《中国书画报》《书法导报》《青少年书法报》《神州诗书画报》《羲之书画报》,包括中国书协成立之后创办的《中国书法》,都对我的书法艺术进行过专题介绍,其反响之大、影响之远,始料未及。当时,有《王猛仁现象》一文为证。在这种欣喜伴着恐惧、快乐裹着忧郁的日子里,唯一让我有勇气走出去的念头,是游历大好河山,遍寻国内名家,拓宽艺术视界。譬如京城的启功、周而复、沈鹏、欧阳中石、陈叔亮、李铎、刘艺、佟韦、陆石、王景芬、夏湘平……还有京城之外的萧娴、沙孟海、沙曼翁、王学仲、刘江、段成桂、张海、周志高、陈大羽、陈天然、孙其峰、刘自椟、刘炳森等,都是遁世隐修的高人,都是一代大师。他们的教诲,启我心智,阔我心胸,开我教化。他们也都为我曾经主编的书法丛书写过作品或题词。这些我仰望又崇敬的艺术界泰斗,对书法、诗词、文学、绘画无一不能,无一不精,他们贯通古今,别开生面,自成一代艺术巨擘,对后世艺坛产生了重大影响。我从他们身上学到了文化精神,学到了勾画灵魂、调节身心、感染他人的优秀品质。
《书谱》有云:“初学分布,但求平正;既知平正,务追险绝;既能险绝,复归平正。”真正标立千秋、影响久远的作品,皆在于去怪、去巧、去媚、去妍,于简约平淡中求奇拙,于圆通婉转中求宽博。如果一生在一个人的书体上坚守阵地、寸步不离,写得再像,也只是皮毛,难成就书法之大美。刘熙载曾言:“书,如也,如其学,如其才,如其志,总之曰,如其人而已。”为此,我学习、欣赏古贤或大家的作品,无一不是点画、结体布局诸方面,简约平实,无浮躁之气,有一种心静而沉寂的禅境修炼之感。
年届六旬,我更深信“书法乃寂寞之道”的不破真理。在单位工作的日日夜夜,心存浮躁,难有闲情逸致。尽管前前后后也随着中国文联系统和河南省书协等文艺团体跑了几十个国家,在巴黎、多伦多和莫斯科举办了小型的书展,见识了中西文化的交融、差异和特色,领略了西方的风光与人文之美,终归还是难以打破传统形式的束缚和禁锢,在自己的作品中,过多地显露出传统功力不足、艺术张力欠佳的端倪。引以为骄的是,我曾参加过中国书协主办的三次有意义的活动,中国书协会员优秀作品展、中日书法家自作诗书展、中韩书法家作品展。这些作品,我抄录的是自己的诗,以此修身养性而自娱,虽谈不上笔墨笃定、华滋润泽、胸罗万卷,也是春风带雨、诗意葳蕤、草木欣欣了。
我虽年龄已大,但童心未泯,艺术渐长。有所思,亦有所悟,在心体莹然、笔山墨海间,还有点点滴滴不易察觉的美妙感觉。近几年,我的书风渐变,在秦汉简、篆隶的融入上,似乎走出了一条自己的路。现在,有不少批评家或学者看好我的作品,说是有价值取向,有生命的力量,鲜活生动,不落言筌。其实我的作品亦甚寻常,且深锁于思维定势,但不妄自菲薄,不言听计从,以一颗跃动的诗心,在生活或艺术的两座数据库里,捡拾一个个记忆的碎片,书写,融合,筛选。
在今后的艺术参照里,我希望追求属于自己的内心诉求,去感悟某种崇高的生命价值。因此,我也希望通过共通的艺术语言,在当代熟识的视觉语汇下,将内心的宁静、舒适传递给观者,触碰每个人心底的那一泓清泉,并在各自的心中,升腾起无限的希冀。
常言道,书法是书家的心性表达,所谓书品即人品是也。在晚年有限的时光里,我向往的是“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的超然物外,那是一种解心释怀般的心境。愚以为,书写技巧的精到完备可得皮相之美,情感表达、思想境界、文化修养注之笔端,才是书法的内涵之美、哲理之美。如果两者兼得,我会引以为慰。这样,既是对现有艺术水准的评判和肯定,也是对自己研习书法艺术向更高品位攀升的期许和坚信。③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