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又一场春雨洗尽料峭春寒,那一定是桐花盛装登场的时候。田间地头,房前屋后,一嘟噜一嘟噜的桐花热烈地绽放着,喇叭状的花冠骄傲地朝向天空,粉粉紫紫的一团,不遮不掩,素面朝天,涂成了乡间四月的主色调,也成就了故乡春天里标志性的风景。
一条田间小路,从村口蜿蜒至学校。两边平展的田畴里,耸立着一棵棵高大的桐树,枝枝蔓蔓在无边的空间里纵情伸展。那挺风傲雨的气质,不愧是一个季节的主角。被它牵着的麦田、被它抚摸的村庄、被它双手掬着的池塘,连同一个少年美好的憧憬,都融入它粉粉紫紫的怀抱。蓦然回首,一地青绿,半天蔚蓝,中间缀着团团粉紫,一棵硕大的桐树下立着一个柔暖的背影,那是一幅怎样绝美的画面啊。
一条土路,笔直地穿过一个又一个村庄,雨淋上去,滑腻腻的。道道车辙,为小路塑造出了蜿蜒的姿态,如果不是两边整齐的桐树护着,也许就伸进一旁的麦田里了。自行车轱辘上的泥越粘越厚,索性停下来歇息片刻。倚靠着一棵桐树,回首望那个无数次想跳出去的村庄,一个年轻人的惆怅,像缀满桐花的枝丫从头顶斜逸而出。
一条水泥路,两边稀稀疏疏有几棵桐树,业已现出苍老的景象。一树桐花在车顶上方兀自盛开着,轻风和煦,时光静好。一个中年人的彻悟,也在停顿的地方积蓄起来,积成一汪清澈见底的泉。历经半生风雨才明白,原来一路追求的风景,一直就在这里默默地等着那个回乡的身影。只是,从前那一帧帧风景,如今都成了捏在手里的一张张旧照片。
一条柏油路,笔直而平坦地穿村而过。路两边整齐栽种的赤楠和大叶女贞,快速地向后移去。正是桐花盛开的季节,却寻不到一棵桐树的身影。寻遍广袤的田野,甚至找不到一棵正在茁壮生长的桐树苗。
小时候每年开春,父亲都会刨来一堆桐树根,截成段儿,放在土里育苗。一两年光景,就能育成一丈高的树苗,再移栽到田里。麦苗刚没过鞋,刨开松软湿润的春土,把树苗放进去,扶正,填土,踩实,这就好了。一场春雨后,它们的根系与大地热烈亲吻,融为一体。
栉风沐雨,数年之后,小苗都长成了伟岸的大树,正好用来为我盖新房。顺理成章,它们成了我新家的“宝盖头”。
当年的新家,今已成老屋。在越来越多楼房挺立的小村子里,只有我的老屋像一位留守老人,固执地守望着一个身影的归来。
而今天它终于等到的这个归来的身影,却是要回乡拆除老屋,重建新房。
望着房顶上一根根梁檩,不由得想起它们曾经枝繁叶茂、意气风发。哪一棵是当年我亲手栽下的呢?是什么机缘使我们一朝相遇从此风风雨雨三十多载相依相守?三十多年来,它默默撑起一片天空,为这个家遮风挡雨。如今,它完成了使命,即将隐入岁月的烟尘。
在不久之后建成的新家里,我不知道是否还能找到一片关于春天、泥土、桐树苗和桐花的印记。③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