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种麦登场,龙口夺粮忙”,是中原地区的一句农谚,意思是芒种节气前后,要开镰收割麦子了。又是一年芒种到,听着远处传来的布谷鸟叫声,我的思绪瞬间被拉回二十多年前的那个麦天(豫南方言,即麦收时节)。
那年麦天的阳光格外灼热,空气似乎都扭曲了起来,田野上空弥漫着醉人的草木香气。豆大的汗珠湿透农人的衣襟,但大家脸上的笑容比阳光还灿烂。“晴天好啊,得抓紧抢收!”他们一边忙碌着准备镰刀、麦杈、木锹等收麦农具,一边暗自庆幸天公作美。备齐收麦农具后,要忙着平整麦场,把土层锄松,洒上水,撒上一层上一年积存的麦秸麦糠,然后开着手扶拖拉机拉着石磙开始碾场。这些做好后,过不了三五天,就该割麦了。
张罗农具、平整麦场,都是“前菜”,接下来的收麦打麦,才是麦天的重头戏。收麦是个大活儿,需要全家人上阵。那些年为了助力夏收,麦天时,中小学校都会放十几天的麦假。收麦子时,大人小孩都会戴上草帽以躲避滚烫的阳光,金黄的草帽就像一个个小飞碟,随着人们割麦的动作,在浅金色的田间起起伏伏。
割麦时,父亲总是打头阵,他左手将麦子一拢,右手持镰刀随之而上,左右手极为默契地工作着,以半蹲的姿势又快又稳地前行,他几乎不起身。母亲紧随其后,她习惯弯着腰割麦,偶尔直起身子,缓解一下腰肢的酸痛。姐姐最精,还没割几把麦子,就问大家渴不渴,然后跑到地头拿水,或者直奔不远处的西瓜田,挑一个西瓜,破开分给大家。割麦时,我喜欢半蹲着,累极了的时候,就一屁股坐到地上。这时,母亲就对我说:“不怕慢,就怕站,咱抓紧割完就能休息了!”弟弟还小,也闲不下来,他提着编织袋,捡拾遗落的麦穗,一天下来,能捡上小二斤呢。
等一片麦子割得差不多时,就该捆麦个子了。捆麦个子时,需要先用脚将麦子拢一拢,然后将麦子抱起,放于草绳之上,并且需要头尾交错放置以保持麦个子两头均衡,最后拽住草绳两头收紧系牢,一个麦个子才算完成。接着就是下一根草绳,下一个麦个子。直到这一片麦子打捆完毕,再开始下一轮收割。
收麦时,为了抢时间,我们几乎每天天不亮就下地,天黑了才回家。中午母亲回家做上一锅甜面叶,再调一盆凉菜,解渴、管饱又方便的午餐就搞定了。母亲把饭菜拿到地头阴凉处,几口人席地而坐,飞速进食。天黑回到家,熬上一锅绿豆水,摊几张煎饼,就是一顿简单的晚餐。有时,大家没胃口,简单洗漱后,就进入酣眠了。农人对这样的麦收节奏已经习以为常,多变的天气使抢收时间变得异常紧迫,人们不得不拿出最大的勇气和决心投入麦收之中。
麦子收得差不多时,就要将麦个子拉到麦场上了。那时,农用三轮车还没有普及,大多数人家用的是排子车。装麦个子的时候,父亲和母亲用麦杈将麦个子扔上排子车,我们姐弟仨在车上码放,直到把麦个子装成小山才罢休。装满车后,父亲把排子车套在拖拉机上,飞快地摇动摇杆,启动拖拉机。摇动摇杆的时候,父亲额头上、脖子上、胳膊上暴着青筋,我和弟弟攥紧拳头,似乎这样就能把力气传递给父亲。拉到麦场上后,就要把麦个子卸下车,等待打麦。
打麦也不是轻省活儿,同样需要全家上阵。我家和三伯家合买了一台脱粒机,那时的脱粒机还比较简陋,需要有人往脱粒机里输送麦子、有人用麦杈挑麦秸、有人接麦粒……我家打麦时,母亲输送麦子,父亲挑麦秸,我和姐姐撑着袋子接麦粒,弟弟在麦秸垛上跳来跳去,把麦秸压实。整个打麦过程紧张忙碌,容不得一丝分神。一场麦打下来,我和姐姐满头满脸都是麦芒粉尘,大颗汗珠从额头滚落,在脸上脖子上冲出一条条白色的沟壑,我俩成了花脸猫,指着彼此哈哈大笑。
刻在脑海深处的麦天回忆,不仅有紧张的农忙,还有无尽的快乐。上个世纪90年代末,人们的物质生活远不如现在丰富,孩子们的零嘴儿大都来自田野。而麦天,几乎漫山遍野都是可口的野味。麦穗儿在手心里揉搓几下,饱满的麦粒就脱皮而出,放在嘴里嚼一嚼,满口的香甜让人沉醉,等把甘甜的淀粉咽下,剩下的面筋就变成泡泡糖了,美滋滋地吹个泡泡,能收获翻倍的快乐。烧麦穗儿也是一道美味,烧熟的麦粒散发着浓浓的麦香,让人垂涎欲滴。除了麦穗儿,还有野草莓、桑葚、酸酸草、小螃蟹、小鱼虾等等,这些或酸甜或鲜香的野味,抚慰了麦天的焦灼,也装点了无数人的童年,让人在往后余生回味无穷。
今年麦天,满怀丰收期待的农人遭逢“烂场雨”,病重卧床的母亲对此忧心不已。前几天回老家看望母亲,夜里我在她病床边陪护。模模糊糊间,听见母亲急促地轻呼:“山,下雨了,咱们快去收麦啊!”定睛一看,原来是母亲做梦了。山,是父亲的名字。或许,在母亲的梦中,父亲还健在,她和父亲依然年轻力壮,依然能够守护属于他们的那片麦田。
看着满头白发、被病魔折磨的母亲,听着她急促的呓语,泪水不受控制地滑落。如果可以梦回童年多好,多想在那个灼热的麦天,将一切定格成最美好的模样……③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