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06月30日
第06版:副刊 PDF版

村庄是风刮过来的

宁高明

村庄是风刮过来的。从一个地方刮向另一个地方,从贫瘠的地方刮向水草丰美的地方,或者是从战火纷飞的地方刮向静谧的世外桃源。

我们这个村庄,是在明朝洪武年间,从山西的黄土高原上一棵大槐树下刮过来的,落在这个气候湿润、战火刚刚平息的豫东平原。风刮来的时候,携带着大量的黄沙,所以流经我们村庄的那条小河,在夏季河水暴涨的时候难免泥沙俱下。

一部村庄的历史就是一部家族的历史。家族兴衰的时候,村庄有时候也会跟着兴衰,但村庄的寿命有时候比家族的寿命要长。我们这个村庄最早叫黄家庄,主要是由黄姓人家建立的,父亲经常向我炫耀家族的历史。明朝中期,我们家族全盛的时候,土地多达两万多亩,占据着县城的半边天,后来明朝衰落,我们家族也衰落了,到大清朝建立时,我们家族到了几无立锥的地步,村庄的名字也改叫翟家店,而现在叫观音堂村了。世事变幻,变幻的不仅有家族,也有村庄,这个世界上没有永远不离散的家园,村庄也会改朝换代。

村子里确实有一座观音庙。听父亲说,他小的时候经常在里边遮风避雨。我第一次走进这座庙宇的时候,菩萨早已经不存在了,只剩下几根落寞的廊柱,而我依然能够感觉到它的庄严、它的神秘,甚至带有原始的佛性。

村子里的庄稼是风刮过来的。一粒种子,是风从遥远的地方刮来的,在村庄的周围铺散开来,生根发芽,然后结出一个个果实,我们的先人一个一个地品尝,好吃的、能吃的留下来,明年继续播种,这就成了庄稼的祖先;而那些品行不好的,我们也不能一一拒绝,随它在村庄的四周肆意生长,长成牛羊需要的养料。其实,野草也是村庄生命的一部分。

村庄是有根的,遇到合适的土壤就会生根发芽,茁壮成长。当然村庄也会生老病死,当一方的水分耗尽,土壤的肥力缺失,不仅会像花儿一样枯萎,也会像秋后的蚂蚱在秋风里挣扎,甚至在秋风里烟消云散,这就是村庄的命运。

树挪死,人挪活,而村庄呢?村庄应该和树一样,挪走了,就不能活了,挪走了就不是原来的村庄。我见证过许多因兴修水库而迁移的村庄,虽然人们活得很好,可村庄已经不是原来的样子了,许多地标性的建筑消失了,或者湮没于水底,淡出人们的视野,逐渐消失于人们的记忆之中。我也见证过许多的城中村,逐渐被城市所包围吞噬,虽然换上了华丽的服饰,但不再是我们记忆里的村庄。

他们说,我也会像村庄一样被风刮走,我不知道会不会这样。我一个人在村子里走着,扑面而来的、或从身后而来的风一直吹拂着我,抚摸着我,我感到它温存的同时,也感到了它的冷漠。我的影子短短的,几乎和这个世界不成比例,我的身子像树叶一样在风中飘落,我在家族的历史里仿佛是一个微不足道的节点,能够血脉延续就算完成了我的历史使命。面对沧桑巨变的村庄,我还能有什么奢望呢?

其实,被风刮走的不仅有村庄,还有草的种子、树的种子,还有天空中飞翔的鸟儿,还有猪、鸡、马、牛、羊,还有我,以及和我一样肤浅的孩子。风是大地的筋骨,也是村庄的脉络;风不仅塑造了村庄的形状,还塑造了村庄的性格,要不为什么还有“风骨”这一说呢?

能够长出翅膀的孩子都被风刮走了,而我一直没有长出翅膀,所以我只能一直待在村子里。我的童年时光仿佛比一生还长,仿佛我的村庄一直没有长大,我也没有长大,村子里只有我一个后脑勺长有龙骨的孩子。大人们说我很有灵性,是这一方水土滋养了我,一生注定走不出这一方水土。有时我很沮丧,也想看一看外面的世界,却没有人愿意带上我。我的那些小伙伴先后都走了,他们走的时候也没有喊我一声,也许喊了我没有听见。一个落日的黄昏,我独自走在家门口的那条小巷里,我看见了鸡儿拍打着翅膀,我看见了黄鼠狼在墙根下逡巡,还有猫啊狗啊的,就是没有看到我儿时的伙伴。一阵风吹来,他们都被风刮走了。③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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