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07月24日
第06版:周口文化 PDF版

船行天下

墨白

沙颍河上的船舶

颍河小镇

我曾经的时光可以一分为二:1998年以前的42年,我是在家乡颍河岸边度过的;1998年至今,我移居到了黄河边。颍河与黄河,这两条相隔两百公里的河流,在中国古代,曾先后由鸿沟与贾鲁河两条人工运河沟通。

在每年不同季节的不同周末,我曾多次到过黄河,南岸或北岸,有时陪朋友,有时和家人。从花园口沿黄河大堤西至荥阳境内的古柏渡:广阔的黄河滩地和邙山,广武镇桃花峪三皇山上的黄河中下游分界处、邙山上的霸王城遗址等等。站在霸王城遗址上看黄河,脚下黄土丘陵间的谷地,就是当年魏惠王开凿的曾经波涛汹涌的鸿沟。

公元前364年4月,迫于秦、齐东西两侧的威胁,魏惠王决定从今山西夏县西北的安邑迁都大梁,这是开封历史上的第一次建都。因此,《孟子》一书中又称魏惠王为梁惠王。公元前360年,魏惠王西自荥阳以下引黄河水向东流经中牟,把圃田泽改造成了方圆三百里的巨大湖泊,然后凿沟修渠,从圃田泽引水到大梁。此后的20多年间,魏惠王命人向南继续开凿,水流经通许、太康,在我的家乡淮阳东南入颍水,史称鸿沟,是中国最早人工运河。由于鸿沟,大梁的四周水道畅达,魏国的船只可以直接驶入韩、楚、卫、齐、鲁、宋等国,交织构成了黄淮之间的水运交通网,促进了文化交流和贸易往来,使大梁城一跃成为经济发达、富甲中原的商业都市。

随后的秦朝充分利用了鸿沟水系,把在南方征集的大批粮食运往北方,并在黄河分流处的广武兴建规模庞大的敖仓,在鸿沟沿途的陈留、陈县(今淮阳)等地设转运站。公元前209年7月,陈胜、吴广在大泽乡揭竿起义。《陈涉世家》里曰:“陈胜者,阳城人也,字涉。吴广者,阳夏人也,字叔。”秦时的阳城,就是现在的河南商水,而阳夏,就是现在的河南太康。陈涉与吴叔率领众兄弟回到了家乡陈县。从那里乘船沿鸿沟往南可入颍水,再逆颍水往西可至阳城,而沿鸿沟往北可至阳夏,均六十里。我的这两位陈郡乡党之所以定都陈县,或许就是为乘船回家方便。这年9月,项羽随项梁在会稽、刘邦在沛县分别响应陈胜、吴广;秦二世二年(公元前208年)6月陈胜被杀,项梁拥立楚怀王之孙熊心为王。在楚怀王面前与项羽誓盟结拜的刘邦,在公元前205年平定三秦后,东出荥阳与项羽以鸿沟为界对峙四年,最终以“鸿沟而西者为汉,鸿沟而东者为楚”中分天下。

西汉时,鸿沟更名为狼汤渠。汉高祖十一年(公元前196年),刘邦封子友为淮阳王。这年农历十月,淮南王英布谋反,年逾花甲的刘邦亲自率兵从长安出发征讨。大军至荥阳后乘船沿狼汤渠经浚仪(今开封)、淮阳至颍水入淮水过寿县的九江郡至淮南,英布受到致命打击后仓皇出逃。刘邦取得胜利后归途迂道故乡沛县丰邑中阳里,请父老纵情饮酒,并挑选百余名青少年唱歌助兴,酒酣耳热之际,高祖即席赋诗,唱道:“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曰《大风歌》。

到了东汉,鸿沟以浚仪为点,往西至黄河名分鸿沟水、汴水两段;三国曹魏、西晋时则称渠水;浚仪往南经陈国(今淮阳)入颍水段仍称狼汤渠,三国魏时则称蒗荡渠,音同字不同;到了南北朝,黄河至陈留段仍称蒗荡渠,而陈留往南经陈州(今淮阳)入颍水段,在谭其骧主编的《中国历史地图集》里,始称蔡水。

太和六年(232年)2月,41岁的曹植改封陈郡为思王,11月在忧郁中病逝。曹植死后,遵照遗愿由陈县沿鸿沟送往曾经为王的山东东阿鱼山安葬,只在陈县城南三里鸿沟东岸立一衣冠冢。《世说新语》说魏文帝妒忌曹植的才学,命其在七步之内作出一首诗,曹植在不到七步之内便吟出“煮豆持作羹,漉菽以为汁。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本自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曰《七步诗》。我曾以《七步诗》为名作过一部中篇小说,而我大哥孙方友,则历时30年创作出了总量为756篇的新笔记小说《陈州笔记》。

隋文帝杨坚在开皇四年(584年)命宇文恺率众自大兴城西北引渭水,略循汉代漕渠故道而东至潼关入黄河,名广通渠。隋炀帝杨广受其父影响,在大业元年(604年)7月就着手开凿大运河,前后用了六年时间,以会稽、洛阳、涿郡为三点,以通济渠、永济渠和南始余杭北至涿郡长达五千多里的运河为边,构成一个巨大的三角形,将海河、黄河、淮河、长江、钱塘江五大水系连接起来。大运河充分利用了春秋时吴国开凿的邗沟,战国时魏惠王开凿的鸿沟,三国魏时曹操、邓艾开凿的白沟、平虏渠、广漕渠、睢阳渠,连接了黄河文明、淮河文明与长江文明,是中国古代治水经验的结晶与成果的巅峰。

在这个宏大的水系图中,无论从规模、长度或从地理位置,通济渠这个边在整个大运河系统中都占有重要地位。当年,隋炀帝南巡的船队从东都(今洛阳)浩浩荡荡沿着洛水入河水往东,由板渚(今荥阳汜水镇东北)入通济渠,经浚仪一路东南,过陈留、雍丘、宋城、夏丘、宿州、灵璧在盱眙北入淮水;然后沿淮水往东北经淮安往南入京杭大运河,过高邮、江都入长江,是黄河、淮河、长江流域的交通大动脉,特别是对南粮北运意义重大。隋炀帝在洛阳周围建有大型粮仓:洛口仓、回洛仓、河阳仓、含嘉仓等。我曾写过一部以隋唐更替为时代背景的电影剧本《醋神》,地点就是以洛口仓为中心的洛水与河水沿岸,这些仓城都储有大量粮食,而其中一部分就是经通济渠从江淮一带运来的。

隋大业九年(613年),李密随杨玄感起兵失败后乘船沿蒗荡渠入蔡水逃到淮阳郡隐姓埋名,招收徒弟讲学。隋大业十三年(617年),闷闷不乐的李密写了一首《淮阳感怀》,尾有“一朝时运会,千古传名谥。寄言世上雄,虚生真可愧”句,有人觉得可疑,就报告了太守赵佗,赵佗派兵捉拿。李密连夜乘船往南经蔡口镇入颍水,逃脱后入瓦岗寨,废杀翟让,成为瓦岗军首领。在隋朝以后的唐、北宋时期,通济渠的航运地位显著,大批商船经过通济渠郑州段所处的荥泽一带,成为全国水陆的交通中枢。

唐时的通济渠更名为汴水,到了北宋,又更名汴河。而蔡水,从隋至唐、五代十国、北宋、金年间一直沿用下来,漕运也十分发达。宋天圣七年(1029年)7月范仲淹知陈州,宋嘉祐七年(1062年)沈括任宛丘(今淮阳)县令,均是乘船从开封出发,沿蔡水至陈州赴任。宋熙宁四年(1071年)深秋,陈州知府张安道辟举苏辙为教授。苏轼通判杭州,乘船出都沿蔡水过陈州停留。等离别时,子由随船送至蔡口镇入颍水,苏轼后沿颍水入淮河赴杭州任职。苏轼在陈州期间有诗作《出都来陈所乘船上有题小诗八首和之》《颍州初别子由二首》等近三十首,其中有“颍水非汉水,亦作蒲萄绿”“征帆挂西风,别泪滴清颍”诗句。宋元祐六年(1091年),任杭州知府的苏轼被召回朝时,仍沿淮水入颍水逆行,途经蔡口镇前往陈州小住。

南宋建炎二年(1128年),南宋为阻遏金兵,东京守将杜充在滑州人为决开黄河堤防,汹涌的河水肆意南侵,由泗水、汴水、涡水或由颍水入淮,最终于金明昌五年(1194年),在现在的清江口夺淮入黄海。在河水的冲击下,大量泥沙涌入河湖,土地大面积盐碱化、沙化,通济渠的漕运地位逐步减弱,再加上每年缺少清淤治理,运河河床逐渐淤塞断流。到了元代,通济渠被湮塞。明清时期,朝廷再修大运河,将河道直接取直,由北京直通杭绍,不再绕道洛阳。就此,通济渠成为了历史。

2014年6月,通济渠郑州段被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后,我曾骑单车从郑州市惠济区索须河汇入贾鲁河处的祥云寺村,往西沿索须河到丰硕桥,走过全长15公里的通济渠遗址索须河段;还骑单车走过惠济桥村附近4公里的汴河遗址。每次往返经过通济渠遗址纪念碑时,我都会停下来,步行从桥上走过,用心去抚摸那已逝的时光。

由于金代黄河夺淮入海,通济渠在开封被拦腰截断,从此改道借蔡水往南过宛丘入颍水。到了元代,因黄河再次改道往南,导致蔡河开封至通许段淤塞;明洪武25年(1392年)黄河决阳武(今河南原阳东南),泛陈州等十一州县,由蔡河至颍水任其泛滥19年,蔡河久不塞治。从此,蔡河(鸿沟)这条古老的运河在地图上消失。而作为蔡河边上的漕运码头,淮阳也就此画上了句号,只落了一个围绕城池至今仍烟波浩渺的龙湖。

元末贾鲁治理河道时,将汴河从郑州改道至中牟往南经朱仙镇入洧水,再经扶沟、西华,在如今的周口市入颍水,始称贾鲁河。从此,贾鲁河替代了蔡河,成了连接黄河与颍水之间的水道。

明代初期,贾鲁河曾被更名为沙河(小黄河),到了清代,颍水更名颍河,沙河(小黄河)又更名贾鲁河。明清时期,贾鲁河可行船上经朱仙镇抵达中牟、郑州,下入颍河经周口入淮河。清道光二十一年(1841年),黄河漫溢,两岸淤沙,航运渐止。而中断黄河与淮河水的沟通,则始于1938年的花园口事件。1947年,黄河回归故道后,下游自邙山以东逐渐成为地上悬河,贾鲁河也自成体系一路往南,使紧靠黄河的郑州终于成为了彻头彻尾的淮河流域。至此,贾鲁河漕运终于废弃,我家乡的河运,也就只有颍河了。

颍河发源于中岳嵩山,流经周口、阜阳,在安徽颍上沫河口注入淮河。但颍河不同黄河,作为淮河的最大支流,从古至今河道都相对稳定,是淮河流域重要的排涝与航运水道。发源于伏牛山脉的沙河是颍河的最大支流,在周口注入颍河。曹魏代汉迁都洛阳后,又以许昌、谯、邺、长安为陪都,为便利交通,陆续改造旧水道,开凿新运河。魏文帝曹丕在黄初年间开凿沟通汝水、颍水的讨虏渠,就是现今漯河至周口的沙河。

据《明史》载,明成祖永乐六年(1408年),纳户部郁新奏言开辟淮、颍、沙三河漕运;明宪宗成化年间,因贾鲁河、沙河与颍水三川交汇,周家口水运西通襄阳、南阳,东连江淮,北至朱仙镇,商品经济迅猛发展。当时,新疆与内蒙古的骡马、广东与广西的纸糖、湖南与湖北的竹木、天津的食盐与六安的茶麻,连同省内淮阳的黄花菜、杞县与太康的棉花、新郑的大枣、豫西的煤炭,以及当地产的皮毛、粮油等等,均荟萃周口行销各地。延至明神宗万历年间,颍水沿线埠口码头逐渐增多:新站、水寨、槐店,苏、皖、浙一带的百杂货由淮入颍,运抵此地销售,或装船外运,周家口已成为淮河流域物资集散地,与朱仙镇一起被称为河南“四大名镇”。

到了清代康熙、雍正、乾隆年间,周家口船只通江达海,航运达到鼎盛时期。1840年初,曾国藩再次赴京赶考,《曾国藩家书》首篇的《道光二十年庚子岁二月初九·致父母书》中云:“正月初二日开车,初七日至周家口,即换大车,十二日至河南省城。”不光航运,当时的周家口也是南北陆地交通要道。到了清末民初,又因平汉铁路建成通车,使漯河成为沙河上游的重要码头,至此,航运如虎添翼,颍河上白帆点点,已经成为北方内陆举足轻重的黄金航道。

1961年,我父亲在镇里任财贸书记,受命到漯河为县里采购生活用煤。几只或十几只国营货船被汽轮拖着,长长的一溜在颍河上来往。父亲采购的煤炭从上游的漯河装船运到我们镇子东边煤建公司的码头上。我二伯父是镇上搬运工会的工人,他们几十号人常年在镇西的粮食仓库、盐业仓库码头和镇东的土产仓库码头上忙活。

我时常跟着大哥到颍河边看来往的商船,渴望着从船上看到父亲的身影。有时我们会到码头边看工人装卸:粮食、煤炭或土产,有时是从上游漂来的长长的木排或竹排。有时会在劳动的人群中看到我二伯父。由于常年劳作,伯父到了晚年静脉曲张,他的腿肚上爬满了青色的“蚯蚓”。有时也会看到抬着装满蔬菜大筐的船工从街道里走过,他们嘴里歌着“哎哟哎哟”的号子,十分劳累的样子可就是不停下来,一路往东拐向码头不见了。有时也会到镇中的渡口看从渡船上上下的行人,等待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的父亲。父亲常常会在距我们镇西40里的周口,或者更远的漯河给我们带连环画回来。父亲从漯河采购的煤炭一船一船地运到我们镇子的码头上,然后再通过陆路送往北边40里的淮阳城。

成年之后,我仔细研究过这条刻在我脑海里的颍河。2001年的秋天,我从周口出发一路往东,独自走了一次颍河:颍河镇、水寨、槐店、纸店、界首、锐镇、太和、行流、阜阳、口孜、江口、颍上、赛涧,从沫口入淮河后仍没有停歇,寿县、淮南、蚌埠,一直到运河的边上,那是我多年的心结。在我后来的每一篇小说里,几乎都能搜索到“颍河”两个字来。

1969年以前,从周口至界首段全长90公里,60吨以上的木帆船和拖船队常年通航。但到了1970年,因农业生产需要建成的沈丘闸与周口闸未修船闸,颍河航道被截断。数以万计的船民弃水登岸,大量的河南籍船舶流落他乡。后来,我写过一部电视剧《船家现代情仇录》,就是以失去河流的船民生活为背景。

1987年11月沈丘船闸开工,2005年底,周口港开港,颍河周口以下恢复航运。2011年底,阜阳船闸重建完成,漯河至安徽省界的172公里航道全线贯通,丰水期航道水深达3.5米,500~2000吨级的船舶从周口港出发,途经郑埠口、沈丘、耿楼、阜阳闸、颍上闸、蚌埠、高良涧七座船闸,经颍河入淮河,从洪泽湖入京杭大运河。

现在,从郑州东乘高铁只需一个小时,就能到达淮阳南。出了站往南500米就是颍河,就是我童年记忆里的煤建公司码头。现在的颍河镇码头被称为港口,码头上常常停泊着十几艘来自皖地的千吨货船。从这里沿着颍河往西不到5公里,就是周口港的物流园区。现在的周口港是河南省唯一的全国主要港口,已经开通了至淮安、太仓、连云港、大丰、上海五条国内集装箱航线和至洛杉矶长滩港国际集装箱航线,直达沿海各港口及世界各地。

每次乘高铁回家,我都会先到颍河边坐下来,看着黑色、深蓝色或者湖蓝色的船舶从河道里漫漫驶过,船舶划开的波浪从远至近一波一波地击打着我脚下的堤岸。我知道,那些航行的船舶从不着急,顺着河道漫漫前行,在将来不久的日子,抵达目的地。②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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