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冬梅
认识大娘已经三十多年了。
那时,我和爱人刚结婚,和大娘在一个院里住着。我们住在西头,大娘住在东头。大娘家的孩子都成家立业了,家里只余大娘和老伴老两口。大娘总是静静地站在门前的梧桐树下,衣着得体,齐耳短发一丝不乱,笑眯眯地看着出入的人们。自然而然,我和大娘就认识了。
那时候,爱人常常出差,我也常常白天黑夜倒班。那是个没有手机的年代,人们之间的交往较现在紧密。大娘见我一个人来去,有时候会拉着我到她家说话。大娘家里有位慈眉善目的老人,大娘说:“这是你大爷。”大爷冲我点点头,和蔼地对我说:“来坐,坐。”亲切地和我闲话家常,使略显拘谨的我对二老更有好感。
大娘家的院子坐北朝南,一排四五间正屋,院子西南种有几竿青青翠竹,东边有一口农村常见的压水井,沿着井口弯弯曲曲修有一个小水池,优哉游哉游着几尾美丽的金鱼。大娘还喂了几只母鸡,摇摇摆摆地到处觅食,处处彰显着主人家的勤劳,透露着温馨的家的味道。
我和大娘日渐熟悉,大娘的温声细语、眼里眉梢的笑意,让人如沐春风,油然而生宁静美好的感觉。大娘一生顺遂,从小生活优渥,婚姻幸福,家庭和睦,儿女争气,尤其是儿子,毕业于某高等院校,名副其实的天之骄子,参加工作后仕途顺畅,年纪轻轻已是一县主官。大爷、大娘从不张扬,平易近人,行事低调。
后来,随着我女儿的出生,生活的节奏骤然紊乱。有一天我急着去上班,年幼的女儿却无处安置,我第一个想起的就是大娘。连个招呼都没打,大清早我抱着女儿敲开了大娘家的门。见到我,就像是母亲见到无措的孩子,我还没有开口,大娘就笑眯眯地对我说:“小妞妞没地方送了吗?放在我这,就放在我这。你只管放心上班。”
提心吊胆地过了一天,担心女儿换个环境不适应,闹人,让清闲惯了的大娘劳心费力,不得安闲。当我终于挨到下班去接女儿时,映入眼帘的却是女儿颠颠地跟着大娘喂鸡的一幕。身上的衣服还是早晨我给她穿的那件,没有一丝污渍;小辫是新扎过的,整整齐齐;小脸儿红扑扑的,干干净净。看到我进门,女儿高高兴兴地拉着我去看水池中的金鱼,撵着一只鸡对我说,那个母鸡下的蛋可好吃了。小院里洒满了女儿欢快的笑声。
厄运来得猝不及防,命运在毫无预警的情况下露出了它的獠牙。大娘事业上如日中天的独子不幸遭遇车祸。戛然而止的是儿子的性命,而生生撕裂的是母亲的心,那碾过儿子身体的车轮,也残酷地碾过母亲的心房。作为外人,不知道当年大娘的女儿们经过怎样的选择和权衡,才把真相艰难地告诉了大娘,却对大爷作了隐瞒。我不知道大娘在最初得知厄运降临时,是如何度过那些漫长的夜晚,并且让大爷无所觉察的。
再次见到大娘,她的脸上依然云淡风轻,挺直的脊背默默地为老伴挡住风、挡住雨、挡住悲伤。从来没有从大娘口中听到过祥林嫂般的自怨自艾,要多少次无眠的修行,才能这般收拾好破碎的心,不抱怨、不宣泄,坦然面对无情的人生!
悲剧再次上演,三年之后,儿媳遭遇了与儿子相同的命运,在车祸中追随着丈夫的脚步,留下孩子和亲人,翩然而去。
大娘再一次独自承担痛苦,不知道她家墙角的翠竹上,有没有大娘在暗夜里悄悄洒下的泪滴,大娘在风雨凄凄的时候,是不是痴痴地听竹叶沙沙哭泣。
大爷得了脑梗,行动不如从前稳健,说话口齿不清,大娘寸步不离地服侍左右。大娘、大爷的衣服永远那么干净得体,家里永远收拾得温馨整洁。逢年过节,大爷常常站在桥头向远方眺望,很久很久……
再后来,我们离开了那个院子。每次和大娘相遇,大娘都要拉着我的手说上许多话。
大爷在得了脑梗二十多年以后,安详地走了。大娘的女儿们事业有成,有生活在南方的,有生活在北方的。这些年,大娘跟着女儿过着到南方越冬、回北方度夏的日子。
夏日炎炎,一天傍晚,我和爱人到河边乘凉,贪看人们在河水中游泳嬉戏,不知不觉沿着河堤西去,在河堤上竟然与大娘偶遇。她还是那样温和,身板挺直,话语亲切,连发型都没有变化,一根根亮晶晶的白发里夹杂着黑发,梳理得一丝不乱,衣着还是一如既往的得体,干净整洁。大娘拉着我和爱人舍不得松手,笑容里似乎带着光。我笑着问大娘今年高寿,大娘呵呵一笑,“九十五,闰年闰月算有一百岁了”。
大娘是我有生以来见过的最从容不迫的女性,拥有中国传统女性的所有美德:一生相夫教子,勤劳谦虚、温柔善良、本分内敛,对他人体贴关爱,对家庭尽心尽力。人生得意时谦恭低调,遭逢不幸时隐忍坚强,无论生活剥夺了大娘多少幸福,她始终以菊的坚韧和兰的优雅坚强地生活着。
有一种爱,是好好地生活。①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