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1月13日
第03版:特别报道 PDF版

老兵陈焕章:幸存者 幸运者

□记者 王锦春 王吉城 通讯员 轩人杰

核心提示:1948年6月5日,扶沟县小何庄发生战斗,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扶沟县城关区武装中队50余人被国民党太康县保安团300余人包围,我方19名战士牺牲。战斗中,战士陈焕章下巴被炸飞、舌头被炸烂,死里逃生。侥幸活下来的陈焕章,丧失咀嚼、说话功能,全靠别人喂稀粥续命。

陈焕章得救返乡后,母亲照顾他18年,直到相关医疗技术成熟,在党和政府的关怀下,他做了整形手术。母亲去世后,亲人们接过爱的接力棒,继续照顾陈焕章。

深秋时节,太康县王集乡王西行政村旧王集村,田园如画,景色迷人。村头一个小院,曾是陈焕章的家。在这里,周口日报社《周口红色记忆》采访组与陈焕章的养子陈建同,坐在一起聊陈焕章经历的痛苦与磨难,聊陈焕章母亲的坚强与善良……

当年,陈焕章在战场上怎样死里逃生?重伤之后他度过了怎样的人生?

往事如烟,一切都要从硝烟弥漫的小何庄战斗说起。

身受重伤 命悬一线

1948年6月5日拂晓,扶沟县城西南小何庄的村民还在熟睡中。这时,村外传来一阵急促而嘈杂的脚步声。原来,国民党太康县保安团在扶沟县秘密行动时意外得到消息,中共扶沟县城关区委、区政府和区武装中队(当时处于战时,党、政、军合一建制,居住、行军均一致)50余人临时驻扎在小何庄尚未离开。太康县保安团摸清我方的实力后,趁夜晚突袭小何庄。

敌人兵分三路,从东、西、北三面包围小何庄,只留出村南面一片很窄的出入地段,企图等我方从此撤退时夹击。

战斗打响,一时间,枪炮声大作。我方战士来不及穿上衣服就赤膊跟敌人拼杀。因与敌人力量悬殊,我方包括中共扶沟县城关区委书记、区武装中队政委姜鸿起在内有19人遇难。

50多年后,从扶沟县文联主席位置上退休的唐贵知,深入采访调查小何庄战斗的诸多当事人、见证人,为我们今天还原当年的情景,提供了大量宝贵资料。

陈焕章当时是中共扶沟县城关区副区长李厚淳的通讯员,战斗一打响,他便跟随李厚淳与敌人拼杀。李厚淳牺牲了,陈焕章的子弹也打光了。面对敌人的包围,陈焕章无奈向村内撤退。看见敌人追来,他急忙躲进一户人家的屋子。这时候,共产党地下交通站站长姜鸿瑶也躲进那间屋子。

姜鸿瑶回忆说:“进屋后,我看见站在门里的是小陈,记不清他叫什么名字了。还没等我们俩说上话,敌人就扔进来四五颗手榴弹。一阵爆炸过后,屋里有头驴被炸死了,我的头被弹皮擦伤,耳朵被震得嗡嗡直响,感到有湿漉漉的东西滴在脸上和脖子上。我仰脸一看,见小陈被炸得满脸是血,下巴被炸开,舌头掉出来,血淋淋地耷拉着,背靠着墙慢慢地倒在了地上。我见小陈奄奄一息,正想俯下身去抱他,敌人就冲了进来。他们看了一下小陈,以为他死了,就没理他,把我拽出了屋。”

陈焕章回忆说:“当我从昏迷中醒过来时,听不见枪声,也不知道外边的情况。我爬起来就往西南方向跑,跑出村子以后就钻进麦地里继续往西南方向爬,一直爬到晌午,才爬到一个不知道名字的村子……”

村民施救 死里逃生

柴岗乡后许岗村村民牛领回忆说:“有个伤员在牛路家门口的街上躺着,他下巴被炸掉了。起初,没人敢管。大家不知道他是哪边的人;后来才知道他是咱这边的人。他不会说话,只会‘呜啦呜啦’地叫,嘴里‘嗬嗬嗬嗬’地说不清。大家猜他是要喝水。一个村民将一碗水端到他面前,但他不会喝,一喝,水就顺着脖子流下去了。大家都说,喂他喝吧。可是,没人敢喂他。他看上去血糊糊的,挺吓人。我说,我喂,有血有泥碍啥,他是个人,怕啥!是个命能不救吗?我就从家里拿来一个小勺,一勺一勺地慢慢往他嘴里送……”

当时,村民的救护延长了陈焕章的生命,让他得以坚持到当天下午叔父到来。

陈焕章的叔父叫陈书凯,是中共扶沟县城关区武工队队长。小何庄战斗打响时,陈书凯正带着武工队的8名队员在塔湾一带执行侦察、监视任务。

小何庄战斗的消息很快飞到四面八方。6月5日下午,陈书凯听说我方人员惨遭偷袭,十分震惊。他立即带领武工队队员向县城方向赶,急着到小何庄看战友伤亡情况。路过后许岗村时,听说村里来了一个在小何庄战斗中负重伤的人,生命垂危,他们立即赶到那里。陈书凯一看伤者,不由惊呼道:“焕章我的儿,怎么是你呀!”他扑过去,伸开双臂抱住了陈焕章。

陈书凯见陈焕章的下巴骨已经没有了,血红的舌头耷拉着,不由得放声哭了起来。他边哭边摇晃陈焕章的身子,见陈焕章没有一点儿反应,便伸手在陈焕章鼻孔前试了试,感到只有微弱的气息。陈书凯失望地说:“看样子他是救不活了!”几名武工队队员劝他说:“别灰心,咱们快想办法救他!”陈书凯说:“怎么救?附近没有医院,县城虽有医院,但不知道小何庄战斗后是不是被敌人占据了,不敢贸然去。”在场的人都很发愁。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陈书凯看着陈焕章的惨状,泪如泉涌。他泣不成声地说:“他死了,我回家可怎么交代呀?!”在场的人也都抹眼泪。

这时,牛路说:“别说了,快点想法救他吧!”武工队队员也纷纷说,应该赶快想办法救他。陈书凯又用手在陈焕章鼻子前试了试,仍然有微弱的气息。他下决心说:“好,那就赶快把他抬到练寺慈善医院去。”练寺慈善医院是联合国善后救济总署开办的。

牛路赶忙跑回家扛来一张软床(四边是木框,中间用绳索攀结成网状的小型便床),和牛领、武工队队员一起小心地把陈焕章抬到床上。村民有的从家里拿来长绳,有的拿来扁担或杠子,将软床绑成担架状,由牛领等人抬着急速向练寺方向奔去。这时,天已经黑了,他们怕被敌人发现,不敢走大道,专拣田间荒僻小路走。走了一夜,他们才把陈焕章抬到练寺慈善医院。

经过医生抢救,陈焕章奇迹般活了下来。

陈焕章在练寺慈善医院住了3个月后,母亲陈杨氏把他接回老家旧王集村。此时,豫东一带已经解放。

慈母大爱 感天动地

曾经生龙活虎的陈焕章受伤了,下巴没了,不能像正常人那样吃馍、吃菜,就是喝水也得躺着由别人喂。他说话发音不准、含混不清,面部严重变形,模样看起来吓人。

陈焕章刚被接回家,街坊邻居都来问候。陈焕章躺在矮床上,“呜啦呜啦”地“说”一阵,急得满头大汗。可是,谁也没听懂他说的是什么。看到这场面,众人都惊呆了。原先准备好的宽心话,大家一句也说不出来,悄悄抹着眼泪离开了。一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变成了这副模样,虽说大难不死,能不能活下去?能活几年?类似的疑问,埋藏在善良、耿直的村民内心深处。

邻居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那时,陈焕章的父亲早已去世,一个弟弟还年幼,母亲陈杨氏一人支撑着这个家相当艰难。之前,家人指望陈焕章在部队里有口饭吃,现在,他如同一个废人躺在家里,让本就困难的家庭雪上加霜。要让陈焕章活下去,要撑起这个家,重担都落在陈杨氏的肩上。

从陈焕章回家那天起,陈杨氏就把20多岁的他当作婴儿养,一勺一勺地喂水、喂稀粥。馍、菜、面条等,陈焕章吃不到肚里,陈杨氏就嚼碎一口一口地喂他。通常婴儿一天一个样,会吃饭了,能说话了,亲人们都高兴,但陈焕章没有随着时间的推移有好的转变,还是老样子。即使这样,陈杨氏依然高兴——不管自己受多少罪,毕竟自己的孩子活下来了。在母亲眼里,孩子无论好歹,都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难以割舍。

因害怕自己的面容吓到别人,陈焕章平时很少出门。为了让陈焕章走出家门,陈杨氏想了好多办法。她拉着儿子的手,一前一后走到街上,走到人群里。她主动与街坊打招呼,希望有人与儿子说上几句话。她用平时卖鸡蛋积攒的钱,上街扯了几尺布,邻居都以为她终于要做一身新衣服了,她却把布裁成几块,精心缝成大口罩,让陈焕章遮住下巴。

像小孩子一样,陈焕章常流口水,戴的大口罩很快就被洇湿。陈杨氏便在他口袋里多装几个大口罩,以便能随时替换。家里的晾衣绳上,陈杨氏洗晒的大口罩一个接一个。

陈焕章戴上大口罩后,也乐意来到人群中了。纯朴的村民就像疼爱亲人一样,善待这个苦命的人。

1958年,陈焕章的侄儿陈建同出生。陈杨氏建议,把陈建同过继给陈焕章,这样,陈建同长大后就可以照顾他的生活,为他养老送终。

“我四五岁起就跟着大伯陈焕章一起生活了。从记事起,我经常抢着喂俺大伯。大伯说的话,别人听不懂,但我能明白,知道他想要干什么。”陈建同说,“大伯心眼好,烧锅做饭、下地干活,样样都帮俺奶奶。他上街买了好吃的就分成两份,给俺奶奶一份,给我一份。”

三进北京 治疗康复

陈焕章因革命伤残,党和政府始终惦记着他。

1965年,也就是陈焕章受伤的第18年,相关医疗技术成熟,在党和政府的关怀下,陈焕章由专人陪同来到北京协和医院,进行补全下颌骨手术和面部整形手术。他的一切医疗费用由国家承担。

陈焕章的手术难度很高,需要取陈焕章肋骨处的皮肉,移植到他受伤的面部。北京协和医院安排医术最好的医生为他做手术。

陈焕章在北京住院治疗的两年,医生、护士都非常喜欢这个来自河南的伤残军人。

手术治疗效果很好,陈焕章缺损的面部得到基本修复。从北京回到家,看到他已经能吃面条,能吃在开水里泡软的馒头,来看望他的村民纷纷夸赞北京的医生水平高。

最高兴的还是陈杨氏,她看着陈焕章能正常吃饭,不禁老泪纵横。她对邻居说:“这孩子能自己生活下去了,哪一天我死了,也没有牵挂了。”

1970年,北京协和医院打电话到当时的王集人民公社,要陈焕章进京复查。那次,陈焕章在北京协和医院住了一个月。经过复查,北京协和医院认为陈焕章的手术非常成功,并安排了后续的康复事项。

20世纪80年代,北京协和医院又一次安排陈焕章到北京复查。陈焕章回来时还要了主治医生的名片,以便随时联系。

作为远近闻名的革命伤残军人,当地政府给予他很多照顾。陈焕章生活可以自理后,主动要求参加劳动。生产队安排他干些力所能及的工作,比如榨油、做粉条、弹棉花等简单的体力活。

暮年重逢 感谢恩人

从战斗中被炸成重伤,到被村民救护幸运活下来;从回到老家过上需要人照顾的日子,到经过治疗生活能够自理,陈焕章认为自己比起牺牲的战友,还是幸运的。手术后,他能够说话了,就常常讲述战斗时的那些事。有许多次,他夜半惊醒,不停念叨着牺牲战友的名字。他不知道,幸存的战友也在惦记着他。

20世纪70年代末的一天,小何庄战斗中的另一位幸存者王海成从扶沟打电话到王集人民公社,询问当地有没有一个叫陈焕章的老兵。多少年来,他一直在寻找战友。

几天后,王海成来到陈焕章的小院。两人相见,抱头痛哭,他们哭牺牲的战友,哭战斗的残酷。家人备下饭菜、薄酒,哥俩落座后,向地上倒了几杯酒,不停地念叨:“兄弟们,30多年了,我们忘不了你们,喝杯俺敬的酒吧。”

从王海成那里,陈焕章知道了小何庄战斗中牺牲了19位战友,也知道了自己的救命恩人是牛领。

几天后,陈焕章在陈建同的陪护下,辗转来到扶沟。他与王海成一起,专程来到柴岗乡后许岗村牛领家里。

见到救命恩人,陈焕章第一句话就是:“我多活了30年,不是大伯你相救,我早死了。”垂暮之年的牛领颤巍巍地拉着陈焕章的手说:“没想到这辈子咱爷俩还能见面,有缘分!”

母爱不再 温暖仍存

1990年,陈焕章正一天天坚强乐观地生活着时,陈杨氏却因病去世。

在母亲坟前,陈焕章攥着大口罩,痛哭流涕,伤心欲绝。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陈焕章感谢含辛茹苦养育自己的母亲,是她牵着伤残的自己走出了人生的阴影。

陈焕章受伤返乡的40多年里,母亲很少在他面前流泪。其实,在他看不见的时候,母亲的泪早已流干……

由于经历特殊,他成了村民心中的英雄,他家的院子也成了大家谈论各种战斗故事的重要场所。

在和陈焕章的交流中,当地群众对小何庄战斗过程及陈焕章受伤后的坎坷经历,有了更多了解。大家知道了他所在部队的战斗故事,知道了他十几岁就加入抗日队伍,转战开封、睢县、杞县、太康,后来又参加解放战争,并多次立功。

陈焕章身残志坚,战胜了生活中的种种磨难。他坚决不向生活低头,从不向组织提要求,从不炫耀自己的战功。

然而,总有不幸猝不及防。1993年,陈建同遭遇车祸,造成终生残疾,从此与轮椅为伴。

陈建同的妻子接过照顾陈焕章的担子,为他洗衣做饭,其儿女也为陈焕章端吃端喝,侍奉周到。陈建同说:“我们一家再难,也不能让大伯再受委屈。”

坎坷一生 死而无憾

随着时光的流逝,美好而又令人感动的事再次降临陈家小院。

从2003年起,唐贵知开始收集、整理小何庄战斗故事。通过王海成,他找到陈焕章,了解小何庄战斗过程。

经过不懈努力,唐贵知先后到太康、扶沟两县10多个乡镇50多个村庄,采访300多人次,掌握了大量小何庄战斗史料。2011年9月,10万多字的党史资料著作《小何庄壮烈战歌》由河南人民出版社出版,正式与读者见面。由此,更多人知道了小何庄战斗中陈焕章的壮举。

唐贵知所著的《小何庄壮烈战歌》一书,记述了一系列人民群众掩护、救助共产党军政干部、战士的感人事迹,体现了军民一心、同仇敌忾的团结精神。

2017年,陈焕章因病去世。去世前,陈焕章艰难地将唐贵知赠送给他的两本《小何庄壮烈战歌》交给陈建同,安排他务必保存好。他说,书中记载的都是草根英雄、普通百姓,还有他和战友血染的风采。

回首陈焕章的一生,他是痛苦的——在战斗中,他身受重伤,面部残疾,一生坎坷。

他是欣慰的——党和政府给予他生活上的关怀,家人给予他无微不至的照顾。

他是乐观的——见到战友和朋友,他坦然面对镜头留下最真实的面容。

他是荣耀的——红色书籍中记录了他的奋斗、付出和坚持。②15

图①为陈焕章(中)、王海成(左)接受唐贵知(右)采访时合影。(图片选自《小何庄壮烈战歌》)

图②为唐贵知所著《小何庄壮烈战歌》一书。

图③为救助陈焕章的村民牛领 。(图片选自《小何庄壮烈战歌》)

图④为扶沟县烈士陵园的小何庄烈士纪念碑。

图片由王吉城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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