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玉杰
八九年前,我读过王少青先生的《青铜不再》。近期,三联书店再版发行了这部书,我又细细品读一遍,新的收获很大。翻开书,一股浓重的历史气息扑面而来,一种被文化滋养的精神愉悦沁人心脾。我想,这大概就是《青铜不再》这部书的魅力。
少青先生祖籍安徽,在淮阳求学成长。他睿智简淡、博学多闻,尤重历史和文博研究。在繁忙的政务之隙,他潜心著述,除了历史随笔集《青铜不再》,还出版有多部学术专著,是广受大家尊崇的文化学者。少青先生形象地比喻自己出版《青铜不再》,是出于农民一样的“粮囤”情结,把一路撒落的文字收拾起来,汇结成集。再版后的《青铜不再》,结构略有调整,分为“忘机会古”“风追师友”“世象正义”“宿墨新润”四个篇章,是一部富有思想性和专业性的历史文化随笔集。
“忘机会古”部分,收录的是少青先生2013年至2014年在《中国文物报》上连载的专栏文章,这也是本书内容的主体。他以豫东历史上的一人一物一事为着笔点,咀嚼典籍,回望历史。太昊陵、平粮台、太清宫;曹植、汲黯、谢安、苏轼;宁平之战、焰火张楚。少青先生把遥远的历史放在当代语境下,用白话复活、重现,读来津津有味,引人入胜。真是无“忘机”之功,难达“会古”之境!
在品读这些文章之前,多扯两句“忘机”。“忘机”意为消除机巧之心,使心境淡泊宁静。这两个字,可以追溯到《庄子》“有机事者必有机心。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纯白不备则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载也”。存在机心就会丧失纯朴洁白的品质,以致心神不定、道之不容。王勃也有诗句“尔乃忘机绝虑,怀声弄影”,摒弃杂念,只与自己的声音、自己的影子相伴,可见恬然自守的心境。“忘机”,自古以来就深得文人的喜欢,李白有著名的“我醉君复乐,陶然共忘机”,苏轼也表达自己超尘绝世的“谁似东坡老,白首忘机”……我思忖,少青先生当是秉持了这种心神皆定做学问的态度,以及超然物外“遗书几卷坐忘机”的澄澈襟怀。
《青铜不再》的书名取自其中一篇文章。楚国都陈,是战国中后期的一个重大事件,不仅恢复了楚国之气,也几乎要改变诸侯格局。风云变幻,群雄逐鹿,问鼎中原。历史的硝烟散尽,古陈淮阳空遗荒冢。作者感叹:“王朝迟暮,空有铸鼎的情怀,只是这情怀已由青铜的坚硬,变成了泥土的松脆。”
在《人之所畏 不可不畏》中,谈到老子故里之争时,作者说:“这位老人虽然‘不知所终’,但‘史家之绝唱’留下来了,林立的碑碣留下来了,把答案交代得清清楚楚,没什么好置疑的,没什么可研讨的。”这里显现作者独立思考的史学观点,不泥古 ,不唯前人定论,能在众说纷纭中坚持自己的独到见解。
类似的文字还能举出很多,读时深深理解了少青先生为什么会以“忘机会古”来命名,没有“忘机”的境界,就不会耐得住寂寞、忍得了枯燥,就不会有泡在各种文化典籍里的专注和忘我,就不可能拥有这么庞大的历史文化的积累。更加难能可贵的是,作者不仅仅是使用资料,而是将资料揉碎、融化在自己的文字里,信手拈来,左右逢源,在浩繁的史籍中纵横捭阖、恣意挥洒。
少青先生的文字,没有历史类读物阅读上的沉闷和涩滞感,不少透着灵动诗意、飘着奇思妙想的句子,甚至是不乏诙谐、幽默的段子梗。作者写平粮台古城遗址,“就是一碗清汤淡盐、原汁原味的阳春面……没有鸡精,没有海鲜,有的只是麦子的味道,只是土地的味道”;他说《诗经·陈风》失忆了,“它记不得自己是来自东周的原野,还是来自汉代的书斋;记不得自己是要咏物抒怀言志,还是要逮谁骂谁八面出击;记不得是坚持本来面目的自己更真实,还是服从后人评论成为的自己更真实”;写弦歌台说到孔子,“六艺皆通的孔子,却遭遇了与他五行相克的人生”“几十年的颠沛流离,处处碰壁,使这位圣人蹒跚的背影,更像后世的苦行僧”;写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农民起义的张楚政权,“当历史走到一个叫大泽乡的地方时,一场透雨浇得人血脉偾张,造反的情绪如野草般疯长”“迅速进入高潮的剧情,必然以转折形成自己的叙事结构而收尾。历史也是如此”……这些珠玑般亮眼的文字、飞扬饱满的写作状态,也凸显了作者深厚的驾驭语言的文学功力。
在其他三部分文章中,更多能窥见少青先生对师友的浓烈感情、对地方人文的深刻思考和追问。虽然少青先生认为“文字要由思想掌控,而不应由情感掌控”,但字里行间还是流淌着极力克制的深情。他追思何仰羲、肖士栋、王展霄的文章,读来令人动容。《知耳之作》是对师长萧士栋的怀念,萧先生曾嘱他刻一方闲章“知耳之作”,后来这章便常钤盖在文稿和书法作品上。“已知天命的淡然,和尚未耳顺的激扬,熨帖地结合于萧先生一身”。文末有这样几句:“夜静更深,月光如水透窗而来,偶尔有几声晚蝉的鸣叫。忆起与先生交往事,神思幽幽,几不可收。”似无一字言情,却又字字是情!
《人文首先是一种精神》,是“世象正义”中的一篇。我很想知道少青先生是怎样理解人文这样一个宽泛概念的。“人文概念的宽泛,应该理解为一种包容性”“这种包容性的人文要扮演好积极的社会角色,就要超越于历史、哲学、文学、宗教、地理、经济等一切文化形态,克服其易患的狭隘病,从物欲自我的异化这一深不可测的泥淖中解脱出来,把握以文为质、以人为本的内核,张开精神的垂天之翼,飞升于人类理想的境界”。可以看出,少青先生给“人文”的定义,是有自己深刻思考的,他的这种自信,源于深厚的文化积淀。还有他的论城市文化,“评价一座城市、认可一座城市、选择一座城市,就如同智慧的年轻人选择伴侣一样,首先就要有‘有趣的灵魂’”。那这个“灵魂”又在哪儿呢?少青先生给出答案:“文化是城市的灵魂……这种文化必须是统一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大背景之下的……凝聚成城市灵魂的城市文化,必须有鲜明的个性特色,以独有的地域特质,彰显具有广泛影响的文化活力。”表达的飘逸和思想的深邃,就这样浑然一体,让人可以在轻松温婉的阅读里,碰触抚摸生硬晦涩的人文概念。你可能想不到,这是作者在第八届博博会博物馆发展高峰论坛上的主旨演讲,题目是《让城市的灵魂更有趣》。
近日,北京的著名学者李忠先生这样评价《青铜不再》:“这是我接触到的最具有金石气的思想和文字。” 这话很独特、很深刻,能够领悟明白的,更会认为很准确。
少青先生满怀对历史的敬畏,对脚下这一方土地的挚爱,融会贯通文史哲,用散论的形式解读历史和文化,逻辑严谨,思维缜密,可谓“静观自得、独出己意”。所有的文字浸润着诗意的“陈风”,弥漫着更多的历史云烟。作者的思想高度、思考深度,以及文风表达之凝重精炼,诠释了一个文化大家的治学风范。①8
(作者系周口日报社党委书记、社长,高级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