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砖窑真的老了!
站在村口的小路上,看着河畔那座面目全非的老砖窑,我不禁一阵唏嘘。与老砖窑有关的回忆,顿时在我的脑海里闪现。
老砖窑与我颇有渊源。听母亲说,在我出生的那年,父亲亲自挖土料、作坯、烧窑,建起了我们的家。烧窑可不是轻省活儿,需要下很大力气。那座新房,承载了父亲太多的汗水。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老砖窑已处于半“退休”状态。越来越多的村民在建新房时,选择去砖厂买砖,图个轻省、方便。只有少数村民,因为手头不宽裕,才选择在老砖窑烧砖。父亲亲自烧窑,大抵也是因为家中经济拮据。
父亲是家里的老幺,三个伯伯建房娶亲,已经耗尽了爷爷奶奶毕生的财力和精力。轮到父亲时,只能靠自己打拼。父母成婚后,暂住在三伯家。随着孩子的出生,父母迫切需要有一个自己的家。要强的父亲不等不靠,用少年时学到的烧窑技能,愣是亲自烧了一窑砖。母亲每每提起这件事,思绪就会飘回她和父亲一砖一瓦、白手起家的那段岁月。
老砖窑,远远望去就是一个大土坳。它沿河而建,掩映在高高矮矮的植被里,很是其貌不扬,似乎和一个普通的土坳没有什么不同。走近了,才能看到它黄土夯筑的痕迹,这痕迹告诉人们,它不同于普通土坳,是一座废弃的砖窑。老砖窑在我四五岁的时候就“退休”了。从那以后,它就像一位历尽沧桑的老者,在村口静默。
老砖窑离我家不到二百米,在我上学的必经之路上,它的西南边,有一棵桑树,还有一大片野生枸杞和野生龙葵。在果子成熟的时节,我和小伙伴们最喜欢摘桑葚、枸杞和龙葵果。物资匮乏,那些酸酸甜甜的果子,滋润了我们这帮孩子的整个童年。
初夏时节,被大片野油菜花包围的老砖窑,成了孩子们的游乐场。男孩们会在花丛里跑来跑去,扑蝴蝶、捉蜻蜓;女孩们会采摘几朵中意的油菜花,或插在发鬓,或别在耳畔,自觉美极了。孩子们的笑声在老砖窑的上空回荡着。仔细聆听,似有回声隐隐,就像老砖窑在发出低沉的笑声。
夏秋之际,老砖窑更热闹了。它附近有一片平坦的水泥地,是放置砖胚和成砖的地方。每到傍晚时分,就会有不少村民聚在这里,一边端着碗吃饭,一边说笑、乘凉。有相熟的人家,还会相互品尝菜品,你夹我一筷子炒青椒,我尝尝你的焖茄子……浓浓的烟火气、满满的乡土情,在老砖窑四周弥漫,熏暖了晚风,熏醉了村民。
随着时间的流逝,那群曾经肆意玩耍的孩子长大了,忙着学习,很少到老砖窑附近玩耍了。随着时代的变迁,不少曾经聚在一起吃饭、唠嗑的村民,也迫于生计外出务工了。那些在农闲时节背上行囊外出谋求生计的背影里,有我的父亲。繁重的劳动让他挺拔的腰板日渐佝偻,就像老砖窑一样,一点点染上岁月的痕迹。
此时的老砖窑,已然沉寂下来,就像一个空巢老人,孤独守候。偶尔有上了年纪的人在它旁边驻足,安静地待着,或许是在和老砖窑一起追忆往昔吧。
老砖窑再次引起轰动,是我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有天放学,还没走到村口,远远就看见不少人聚在一起,指指点点,说着什么。我走近一看,被吓了一跳。原来有人在老砖窑取黄土时,挖到了一窝蛇,一窝暗红色的蛇,歪七扭八缠在一起,蠕动着、嘶鸣着,甚是可怖。有村民说,快打死它们,别咬到人了!有胆大的村民就拿着锄头、铁锹上前去,准备打蛇。
这时,父亲看到了呆在原地的我,赶紧对我说:“快回家吧,没啥好看的,别被惊到了!”一边说着,一边牵我往家走。我呆愣愣地被父亲牵着走,余光扫到一条翠绿的小蛇,它高高地仰起头,俨然一副攻击的姿势。耳边传来村民的惊呼声,还有锄头砸落的声音……我顿时心跳如鼓,却不敢回头,任由父亲牵着回了家。
第二天上学时,老砖窑边上的那窝蛇已经不见了,只有地面上残留的斑斑血迹在诉说着昨天的一幕。听父亲说,那窝蛇已经被打死了,还有胆大的村民取了蛇胆拿回家泡酒。听村民说,有一条最大的蛇被人用铁锹切断了尾巴,仓皇逃进窑洞深处了。
“那条大蛇看起来很有灵性,会不会报复咱们?”不知从何时起,这样的传言在村里暗涌。从此以后,村民对老砖窑讳莫如深,并教导小孩不要去老砖窑附近玩耍。就这样,老砖窑被人们渐渐遗忘。
“老砖窑还能用吗?”有天傍晚,大学刚毕业的我和父亲一起在老砖窑附近散步时,这样问父亲。父亲沉默良久,才感叹道:“不能了,它老了。”我听懂了父亲的未尽之意,不禁眼眶泛红。河南话里,“老了”是对长者去世的委婉表达。
“别难过,谁都会老的,我也会。你长大了,要离开家了,照顾好自己比啥都强……”向来话少的父亲,那天似乎打开了话匣子,一遍遍地嘱咐我,以后要按时吃饭,别将就,要好好生活,别挂念他们……说着说着,父亲突然背过头去,我还是看到了一抹泪光在他眼底浮动。看着一生流汗流血不流泪的父亲,我久久不能言语。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转眼已是经年。村里修了直通公路的水泥路,老砖窑边上的小土路已少有人走。工作之后,每次回老家,都很匆忙,来不及看望老砖窑。
2022年12月13日凌晨,父亲老了。惊闻这个噩耗,我如遭雷击,匆忙请假回家后,看到了在水晶棺里安睡的父亲。我一遍遍呼喊父亲,希冀他说一句“小妮回来了”,终是幻想。我茫然地跪在地上,任泪雨滂沱。接下来的几天,我过得浑浑噩噩。父亲与爷爷奶奶、大伯二伯安葬在同一片墓地,这片墓地与老砖窑遥遥相望。
“姑姑,这个土坳子有啥好看的,咱们买好吃的去!”小侄儿的呼喊声把我的思绪拉了回来,他迫不及待地拉着我离开。我看了一眼老砖窑,隐约看到草丛里有暗红色的影子一闪而过,不禁有几分恍惚。我扭头遥望道路另一端父亲的坟茔,默问:“爸,这个影子是那条逃跑的蛇吗?”耳边无人应答,只有一片寂静。不知何时,连风声都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