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全欣
我决定晚上住在老家,离上次夏夜睡在小院里,已经隔了三十多年。
老家的院子,父亲一直守候着。虽然经常打理,但是和年迈的父亲一样,也露出了苍老的容颜。经过一下午的收拾,除草、洒水,搬出床,放上毛巾被,支起蚊帐,一切准备就绪,就等夜色上场。
儿子兴奋得手舞足蹈,对于如此新鲜的场景,他充满期待,像极了童年时候的我。
傍晚时分,小院的上空,盘旋着成群结队的蜻蜓,聒噪的知了趴在柿子树上,百无聊赖地叫着。天一擦黑,空气里弥漫开了炊烟的味道,母亲做晚饭,父亲打扫起了院子,洒水压住尘土,雨布隔住潮气,然后,搬出一捆箔,铺在地上,加上几条被子、两张凉席,这就是我们的床铺。
这捆箔,是夏天的生活必备,也是父亲为了我们精心编织的。靠近窑场的二分地,父亲种了麻,还有高粱。麻沤过之后,表皮撕下来可以纺成绳子,高粱秆可以用来织箔。某一天的午后,父亲将一根细细的檩条,横着绑在两棵树上,找来几块砖头,拴在一根根麻绳的两头,刚才还杂乱无章的高粱秆,父亲变戏法似的把它们用麻绳编织在一起,就成了箔。一张箔,成了童年夏夜的避暑神器,它像一叶欢快的轻舟,载着我们在星空下遨游。
对于我们晚上要在小院过夜,父亲表示强烈支持。一说让孩子见识见识乡村的夜晚,听听虫鸣声,亲近大自然;二说我走出家乡那么多年,住在家的时间几乎没有,对于他也是个陪伴。父亲、我,还有儿子,我们三代人躺在小院的床上,聊着说不完的旧时光。
在没有电风扇的时候,在小院过夜,祛暑的最佳办法就是打扇子。我们家的扇子,“文艺味儿”十足。父亲用毛笔在扇面上写上诗句,如“无限风光在险峰”,再如“白鹅飞入砚池中”,还有接地气的打油诗:天到五六月,你热我也热,要想借扇子,等到下大雪。趁墨汁没干,将扇面放在煤油灯上,利用煤油灯散发的黑烟,把写有诗句的一小块扇面熏黑,之后再用布擦掉墨汁,毛笔字就以镂空的姿态出现了。不识字的母亲不喜欢,认为父亲生事,好端端的扇子变得花里胡哨的。父亲摇摇头,没有反驳,但他每年都这样做,一直到家里不点煤油灯了。
童年的记忆里,在一个个夏夜,在我们小院的床铺上,我依偎在母亲的身边,母亲温柔地为我打着扇子,凉风习习。“啪嗒”一声,扇子掉在了地上,母亲从恍惚中醒来,拾起扇子,凉风再次拂面。母亲为我打扇子是不图回报的,哥哥则不是。一次,哥哥说,咱俩相互打扇子吧,谁也不骗谁,一替一万下,你先开始。作为哥哥的崇拜者,我相信他的话。我站起来,朝着哥哥用力地打扇子,当我打到三百多下的时候,母亲过来了,笑着朝我说,傻子,你哥哄你哩。我闹着让哥哥给我打三百下,他说我毁约在前,令我哭笑不得。
看着我和哥哥打闹的场景,母亲站在一旁,抿着嘴微笑。现在想起来,母亲的微笑,充满着欣慰和期待。日子虽苦,但儿女承欢膝下,孩子一天天长大,清贫的生活总会开出芬芳的花。
夜深了,父亲回到了屋里,儿子依偎在我的怀里,像我小时候依偎在母亲怀里一样。乡下的夜,没有那么多的光源照射,比城市的夜更黑,没有那么多的噪音污染,比城市的夜更静,偶尔一只犯了晕的知了从树上飞起来,吱吱地叫上两声,之后又陷入了沉寂。我关闭了手机,把自己裹在黑暗、宁静的夜色里。儿子兴奋得不肯入睡,认真地看着星空,我用有限的天文知识给他讲解,当然,还有牛郎织女的故事。遥望这片星空,一颗颗星星永不疲倦地陪伴着我们,陪伴着这个星球,时光飞逝,亘古不变。而我们,和星球一起转啊转,由孩童转到中年,由青丝熬成了雪满头。
夜半时分,恍惚之间,母亲来到我们床前,抽出窝成一团的毛巾被,轻轻抖开,为我盖在了身上,她微笑着,看着我们。母亲刚刚收拾完厨房、摘掉围裙,和我聊起家常:该去看看恁姥了;恁二舅的被子该拆洗了;邻居张家闺女出嫁,要给她添床粗布单子,人情不能忘了还。我认真地听着,儿子一脚将我蹬醒,睁开眼睛,再也不见了母亲。我坚信,无论世事如何变迁,时空如何转换,母子一场,情缘难断。
今年夏天的雨特别多。在院子里过夜,最怕的是半夜下雨。碰巧的是,我们遇上了。凌晨3点多,雨来得急,雨滴特别大,啪啪落到地上,像敲起了地面上的鼓。我急忙抱起儿子回屋。父亲见状,取笑道,原来你小时候啊,也睡得叫不醒,你妈把你抱回来,天明了,你还问咋在屋里呢。父亲笑着说完,我的鼻子一酸,含泪亲了亲怀里的毛巾被。
雨下了一阵子就停了,而我却没有了睡意,搬来板凳,坐在了小院里。小时候,小院里的天空很大。如今,柿子树越长越高,枝叶遮盖了大半个院子。这窄狭的小院天空,像极了我的心。年少时,内心是那么空旷,而今,却装满了人间杂事,愈发拥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