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01日
第07版:特别报道 PDF版

沈丘青三彩: 一块泥巴的极致追求

□记者 刘彦章 徐启峰/文 刘俊涛/图

和泥。

胡长征在拉坯。

田间地头的成型泥坯。

胡长征的母亲在剔花。

母亲注视着儿子,满满的爱怜。

简易的作坊里陈列着精美的青三彩。

“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在等你”。一件绝妙陶瓷的制成,要等到合适的天时,更在等懂它的匠人。

沈丘青三彩,始于秦汉,存续演变于隋唐宋元,兴盛于明清,衰微于民国,于今更是一度停产,直到遇到胡金贵、胡长征父子接力拯救,它才从沉寂里走出来,焕发新的光彩。

独具神韵的青三彩

10月底,霜降时节,麦子已经播下,尚未长出地面。沈丘县卞路口乡后赵庄村里,村民正在浇地。今年雨水飘忽不定,大田里刚刚排过涝,现在又要抗旱保墒。但是他们坚信,只要用心耕耘,土地里总能长出他们想要的粮食。

这片土地不仅生长庄稼,还孕育出河南省非物质文化遗产——沈丘青三彩。

胡家陶坊位于这片坦荡如砥的麦田中,走入简陋的作坊,令人目眩神迷。上百件精美的陶器错落摆放,釉面反射出幽光,近看还有细密的开片纹路,瓶体构图丰富,花鸟、人物线条流畅,质朴苍劲,大工不巧,呈现出浅浮雕的立体感。陶耶?瓷耶?我等外行难以分清。

胡家陶坊“新掌门”胡长征说:“沈丘青三彩是陶胎釉面,介于陶与瓷之间,但本质上讲还是一种彩陶。”

平原地区的制陶业兴旺,这是由地理条件决定的。陶器使用一般的黏土即可制坯烧成,瓷器则需要选择特定的材料,以高岭土作坯,以多彩釉岩覆色,而这些都是豫东平原所欠缺的材料。

就地取材,古陈州烧出黑如漆、亮如镜的黑陶,沈丘则制作出以青、赭、白三色为主的青三彩,色彩缤纷。二者看似天差地别,但骨子里都是本地黏土,都成为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誉满中原。

沈丘制陶历史悠久,出土有原始社会时期的红陶、春秋战国时期的灰陶。秦汉时期,人们已经不满足陶器单一的色调和相对粗糙的表面,工匠们探索出陶面施釉技术,烧制出绿青釉面的陶器,这便是沈丘青三彩最初的雏形。

隋、唐、宋、元时期,沈丘青三彩博采众长,形成了稳定的工艺流程与艺术特色。它秉承唐三彩遗风,又吸收了剪纸、木版年画的艺术风格,在制陶技艺中自成流派。在胎面制作上,沈丘青三彩要施黑、白两层化妆土,在刻画过程中表现出赭、白两种基本对比色,在最后一次釉烧时,融入瓷器制作的“点彩”技艺,赋予它第三种颜色——青;在刻画题材上,除以生活中的花、鸟、鱼、虫为创作对象外,还着重吸取了传统戏曲的艺术元素。沈丘青三彩,从选土到出窑有20多道工序,制作过程相当复杂。其主要工艺流程可分九大步:选土、滤土、醒泥、拉坯、修坯、施土、刻画、素烧、釉烧,方才制出成品。

明清时期,周口漕运航道开辟,千帆竞发,经济日趋繁盛,艺术特色鲜明的沈丘青三彩随着沙颍河水流向全国各地,名噪一时。

后世周口水运逐渐没落,更主要的是搪瓷、塑料制品大行其道,它们更实用、更廉价,让沈丘青三彩难以招架,从业者逐渐减少,最终完全停产。

胡金贵却对它念念不忘。他家世代烧陶,是当地名门望族。战乱频仍、运动迭起,胡家屡遭冲击,偌大家族风流云散,曾经的窑炉也被捣毁,归于尘土。

2009年的寒春,53岁的胡金贵端详着家传的几件青三彩,做出一个艰难的决定——起窑烧陶。

他找到硕果仅存的几位制陶匠,在县城租下一个院子,按古法垒起一座“鸡窝窑”,开始试烧。一次次失败,一生积蓄几乎焚于熊熊炉火,终于烧制出他梦寐以求的青三彩。算起来,他是胡派青三彩第六代传承人。

艰深繁复的工艺

2024年10月27日,天气晴好,胡长征取出一堆醒好的黄胶泥,准备拉坯制陶。

自从父亲胡金贵病重,他侍奉床前,已经将近一年没有摸泥。一个多月前父亲病逝,他和母亲陷入巨大的悲痛、恍惚,直到现在才醒过神来。陆续有人上门求购青三彩,他意识到,要开始工作了。

选土是第一道工序。一周前,附近一户人家建房挖地基,胡长征骑着三轮车去收黄胶泥。黄胶泥是制陶主料,豫东平原随处可见,以前是不要钱的,现在500公斤要花几百元钱去买。制作青三彩还要用到黑、白两种化妆土,黑土本地可收购,白土则要从江西采买。至于施釉、点彩所需的石英砂、铜矿粉,也都是从禹州或景德镇采购的。平原无山无矿,这些材料,只能外采。

选土之后是滤土,把胶泥中的杂质,主要是砂礓、粉土排除掉。

接下来是醒泥,把胶泥放到大缸里浸泡成泥糊,然后捞出摊到塑料布上用脚踩实,再放到大缸里,用塑料布闷捂,每天淋一些水,避免干硬。

拉坯之前还有一道工序。胶泥取出来,用力搓揉,一是为了让泥更有韧性,二是挤出泥中气泡,避免在烧制过程中出现炸瓶。在胡长征的反复搓揉下,胶泥变得油光水滑。

拉坯机接上电源,匀速转动。胡长征把一块大约3公斤的胶泥放到上面,为它塑形。拉坯与刻画两道工序决定着一件青三彩的艺术水准,拉坯时要求心正、眼准、手稳,做到成竹在胸,眼到手到,一气呵成,妙手成器。胡长征曾经到景德镇向名师学习,是胡家陶坊最好的拉坯师傅。在胡长征凝神静气的操作下,大约六七分钟,这块泥巴变成一件高约一尺的精美花瓶。

拉好的瓶坯要摆到通风避光的台子上晾上一段时间,待湿度合适时,再把它放到拉坯机上,用刮刀把瓶面旋得光滑,把较厚的瓶底旋薄,这个过程是修坯。

修坯之后是施土。先施一层黑土,阴干后再施一层白土,黑白两层土赋予青三彩两种基本色——赭和白,因此它们被叫作化妆土。施过土后,瓶坯放于背阴处,自然阴干。

接下来就是刻画了。在坚硬的泥瓶上作画绝非易事,首先手劲要大,要有金钩银划之力,但又不能用力过猛,万一扎破薄薄的泥胎,作品就报废了。以刀代笔,以泥为纸,还要考虑到瓶面弧度,刻画这道工序,非技艺娴熟的专业画匠,不能为也。

胡长征取出一个去年做的泥瓶来刻画,父亲已经画了一朵牡丹,还未完工,他要接着画下去。他执刀的手不似拉坯时那般灵动,但很稳定。“我刻画不太行,能刻简单的花草,遇到复杂的人物,还得由画师来完成。”他说。制陶一技,繁复艰深,极少有人全流程精通,他的父亲便是那“极少者”之一。

胡长征的母亲,一位意态温婉、气质出尘的老妇人,在一旁看着,睹物思人,眼圈红了起来,悄悄背过身去。

她很快又振作了起来,在儿子刻画的瓶体上,开始剔花。

剔花是将刻画纹样以外的白色化妆土剔掉,露出黑色化妆土,使花纹有浅浮雕感,装饰效果更佳。

剔花是个精细活儿,要心存静气,以前丈夫刻画,她来剔花,夫妻琴瑟和鸣,这道工序,张玉珍一直做得很好。

陶胎图案已备,接下来就是入窑煅烧。它们将在窑炉里烧制12个小时,温度控制在830℃左右。因为没有施釉,这次烧制叫作素烧,出窑的陶器呈赭、白二色,可称作双色陶。

宋瓷尚青,沈丘青三彩虽为陶器,也在努力追求那一抹青色。于是便有了最后一道工序——釉烧,在双色陶上施釉、点彩,再入窑烧制。釉是透明的石英砂,彩是铜矿粉,经过烧制就会出现第三种颜色——青。

对于素烧过的陶器来说,第二遍的釉烧是个危险的过程。石英砂、铜矿粉的熔点与本地黄胶泥相差很大,如果温度控制不好,不是把泥烧化了,就是矿粉没烧开,覆色失败。在反复的实验中,胡金贵父子选用一种溶剂来降低矿粉的熔点,并找到最合适的烧制温度——990℃,然后通过精细的温度调控,不仅赋予青三彩三主色,还带来浅灰、浅红、米黄等缤纷色彩。沈丘青三彩,不只有三彩!

釉烧也是12个小时,开窑是最激动人心的时刻,但也常常伴随着失败的苦涩。经过无数次的工艺提升,沈丘青三彩在釉烧出窑后,成品率达到三成左右。一件青三彩,从一捧泥巴变成光彩夺目的釉面彩陶,历时月余,中途夭折极多,它的诞生,殊为不易。

有人常常拿沈丘青三彩与省内出品的禹州钧瓷相比较,说它不及钧瓷的“入窑一色,出窑万彩”。这种比较是不公平的,抛开陶与瓷是两种器物不说,二者本身的资源禀赋差距极大。钧瓷用的是高岭土,禹州有上好的釉料,它像是一个天赋异禀的少年,随意挥洒,便自成精彩;而沈丘青三彩,则像是平凡质朴的农家子弟,努力规划人生,不断进化,甚至不惜以身试险,绽放璀璨光华。它更像是普通人励志的一生,蕴藏着更深的生命哲思。

美哉!沈丘青三彩!

麦田里的守望者

近代,沈丘青三彩有两大流派,一是追求实用的王派,他们烧制香炉、烛台、碗盘等实用器物,产品曾大行其道;胡派创始人是胡长征的先祖胡太华,胡派走艺术路线,烧制的梅瓶、将军罐美轮美奂,多被殷实人家所购买。王派、胡派,一为“下里巴人”,一为“阳春白雪”,各擅胜场。

搪瓷、塑料等新材料的出现,成为传统陶器的终结者,王派青三彩受到的冲击尤大,难以为继,停止生产,再无传人。而走艺术路线的胡派,虽也举步维艰,但仍有像胡金贵这样的匠人坚守着,这项技艺不绝如缕。

在胡金贵的努力下,沈丘青三彩不仅重现光彩,还成为河南省非物质文化遗产,他创作的“戏剧人物画缸”“葫芦瓶”“梅瓶”等作品多次荣获河南省民间文艺金鼎奖。

沈丘青三彩的重生之路并非一帆风顺,而是充满艰辛。青三彩只能手工制作,其工艺远比制陶或制瓷更为繁杂,周期长,产量低,但因知名度较低,卖不上好价钱,近期艺术市场不景气,其经典瓶型售价更是被压低到千元左右。火中取财,绝非易事,胡家陶坊勉力支撑着。数年前,一位深圳买家以1万元从胡家陶坊买了一个画缸,说它值这个钱,令胡金贵深为感动,视他为知己,设宴招待。席间,老胡连饮三大杯,一向善饮的他竟至酩酊大醉。

为了节省房租,胡金贵从沈丘县城搬回卞路口老家祖宅,守望着一方麦田。老胡也算薄有积蓄,如此精打细算,是为了实现心中一个梦想:建设一个青三彩产业园,培训人才,提升这项古老艺术的知名度与影响力,让它成为沈丘乃至周口的一张文化名片。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胡金贵四方奔走游说,终于觅得一处十几亩的土地,有望审批通过。他把产业园规划图都制好了,图中生产区、展示区、生活区、研学区……布局井然。

蓝图尚未落实,胡金贵已然病重,卧病近一年,抱憾而终。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时也!命也!

胡长征说:“父亲一生要强,不断教导我事在人为。他未完成的事业,我来接过。”胡长征今年33岁,坚毅沉稳,是沈丘青三彩第七代唯一传承人。父亲健在的时候,他是一个快乐的拉坯匠,时常在作坊里与师傅们嬉笑玩闹,无拘无束。现在,他要承担起一切。

师傅们要召集回来,作坊要重新开工;产业园还只是一张图纸,土地报批、资金筹集,还有事无巨细的建设,都在等着他,胡长征感受到了千钧重负。

关关难过关关过,前途漫漫亦灿灿。沈丘青三彩,一定要振作起来啊!

2024-11-01 □记者 刘彦章 徐启峰/文 刘俊涛/图 1 1 周口日报 content_254360.html 1 沈丘青三彩: 一块泥巴的极致追求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