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十月初一是寒衣节,过寒衣节就意味着时间进入冬季,要给逝去的亲人送去过冬的衣物,寄托思念之情。《诗经·豳风·七月》有“七月流火,九月授衣”,说的也是这个意思。去看望逝去的亲人,说一些心里话,让他们知道,还有人记得他们,至少,他们没有被这个世界完全遗忘。
我大堂哥去世五年了,他活着的时候是孤零零一个人,去世后是孤零零一个坟。我看着坟上的荒草,以及远处一望无际才露出地皮的麦苗,不禁怅然。或者说,一个人的生命和荒草、麦苗,以及各类草木,本质上没有什么区别,所谓“人生一世,草木一秋”,道理是这样浅显又深刻。
堂哥和我父亲同岁,在世的话,今年也是六十九岁。他的一生平淡无奇,甚至是单调乏味。从少年的平庸到中年的流浪,直至晚年的贫苦多病,最后死在养老院。他孤独凄苦的人生,我看到的只有时间对他的摧残、生活对他的压榨,让他成为人人厌弃的“可无者”,最后在绝望中死去。
那年,我听说他回来,去养老院看他,他住在东边一间简陋的房子里,西晒的日头把屋子烤得像个蒸笼。他问:“你是谁啊?”我说:“我爸是你四叔。”“四叔?”他迟钝地想了半天,才猛然想起,毕竟他只在我一两岁时见过我。他早年结过一次婚,妻子因车祸不幸离世。后来又娶了个二婚女人,带着一对儿女,各种家庭矛盾相互交织,最后逼得他不得不离婚,背井离乡外出打工,辗转到全国各地。他没有身份证,后来家里的户口也被注销了,成了一个黑户。他只能打点零工,勉强度日,后来流落新疆,在那里待了二十多年。听说他在新疆打半年工歇半年,生活异常拮据,哪怕是进一个普通的饭店、吃一次大盘鸡,他都觉得奢侈。他不是那种好逸恶劳的人,也不是喜欢吃喝嫖赌的人,只是本本分分地靠力气挣钱,辛辛苦苦地活着,窝窝囊囊地吃上一口饭。他能力太有限,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由风把他吹向任何一个地方,他也只能在风里毫无意义地努力矫正方向。
也是后来,听说他忽然发达了,攒了一点钱。他给家里来了电话,家里人高兴得什么似的,觉得他成了可以帮家人挣脱底层命运的希望稻草。家里人每每以他为骄傲,吹嘘着他的成功、他的能干,盼他早点回来,有大把的钱财可以让家人过上好日子,让他们扬眉吐气。那个时候,家人视他为希望,他也觉得自己至少还有个家,他下定决心要“荣归”。但以他的能力和认知,这种决心只是思乡之情给他滤镜过的一点期望而已。很不幸,他最后成了“我的叔叔于勒”的现实版,甚至比于勒还要悲催。
当他在风烛残年归来,疾病和窘迫把他折磨得已经不成样子,家庭的各种纠纷让他无力支撑。很快,他陷入一次又一次的绝望。随之,他被送进了养老院。有次我去看他,他乞求着说:“老弟,给我想想办法,别让我在这里了,给我换个地方吧。”我一时语塞,不知道又能把他安置到哪里,也只能给他一点钱,帮他看看病而已。我曾听他说过很多想法,都比较刻板僵硬,也饱含心酸无奈。但他一直觉得是自己命运不济,不然也可以干出一些事情来。他的人生哲理就是“我饿死不求人,我就要硬扛到最后,他们一个眼神对我不客气都不行,吃苦我愿意,受气不行”。听来又显得有些荒诞匪夷,或许是这种人生信条才让他活得凄苦如此,如层层蚕茧把他的生命紧紧包裹起来,渐渐挣扎不得,最后窒息而死。他能自理的时候,回家上坟成了他唯一的精神寄托。可能在父母的坟前,焚化一些纸钱,摆上几样供品,好好哭几声,他还能找到一点曾经丢失的人间温情,这一点支撑着他勉强活下去。
2019年寒冬,他因病去世了。我接到消息,心里一阵失落。看着他入殓,看着灵前摆好供品,看着荧荧的烛火在跳跃,我不禁悲从中来,放声大哭。觉得没有能帮他做一点具体的事,没能让他在我家里住上几天,没能在他活着的时候多接济他一点,让他稍微感到一些亲情的温暖。可是,这些都随着他的离去,成了遗憾。我至今清楚记得他麻木的表情和浑浊的眼睛,写满了岁月侵蚀的痕迹,如同一块生锈的铁,斑斑驳驳,由内而外充满苍涩和痛苦。
我站在他坟前,点燃了坟上的野草,也点燃了他已经干涸枯竭的生命。噼噼啪啪的火在风里努力翻卷,这里埋葬着一个平庸且孤独的灵魂,他倔强地走过悲苦又无奈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