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
沿着河流,水面的寒气不断使气温下降。
雨不大,像雾,慢慢洇湿衣服。狭窄的河堤上,我和儿子推着赛车,边走边打量周边环境。儿子,这是一条什么河啊?汾泉河。这就是汾泉河?我露出惊异的神色。
汾泉河是颍河的一条支流。今天的邂逅,纯属意外。本打算去李老庄看湿地,但到莲池时,儿子说,往西再往南,走小道,安静。走一会儿,不承想误入项城地界。跨过王明口,越过付集,就误入了这汾泉河。这是我此生见过的第二条大河了。因为平常,我也只在颍河的岸边走走,对它的支流知之甚少。今天意外踅入汾泉河,立刻兴奋起来。
河堤实在太窄了,只够一人行走。窄窄的小径上铺满了荒草,草上的雨水打湿了鞋面。我侧着身子走走停停,儿子也时不时蹲下来抓拍景物。河水平缓流淌,不急不躁,往东南幽僻里去了。周围看不到人迹,连一个垂钓者也不见。是没有鱼吗?不可能。我和儿子靠近了看,一条鲢鱼贴着蒲根不动,像被时间定住了的一根指针。我屏住呼吸不敢动,但又不得不慢慢后移,光怕惊扰了它。然而,它倏然钻入更深处不见了,像是接到了某个指令。我一口气吐出唇外,点燃一支烟,目光移到蒲草上。
蒲草立着躺着的都有,立着的,像婀娜多姿的美人,兀自于空寂的河道里招摇;躺着的,像美人的发,顺流摆动。就这么一个姿势,飘逸了多少年,使《诗经》,丰盈了千年而不枯。
这是汾泉河最僻静的一个流段,也是最低洼的一处流域。太安静了。芦苇绵延东南,像流淌的诗意。虽然这一处已展露秋颜,但风起云涌的刹那,喧嚣竟然席卷了这不小的泽国。喧嚣过后,复归平静。我将心搁置于这清流之中,从里到外地淘洗。感谢上天赐我这玄妙的缘分,把我归置于这安谧的境界。
蒲草在逶迤的河湾里蓬勃。到处都是白鹭,或立、或卧、或飞,于草间、于树上、于水面,嬉戏、凝视、守望。头顶上,上万只云状的飞鸟,呈扇形逶迤东南,又顷刻折返,丝毫不愿飞到泽国之外。
我和儿子边拍摄边行走。走了一里许,忽听到大片的喧哗声,那声音是从河中央的一片小洲上传过来的。小洲圆形,自然造就。洲上林木葳蕤,密密实实把小洲覆盖,里面的光景一点也看不到。这是鸟的王国,究竟多少鸟,数不清。几棵高大的杨树上,黑压压的,起初以为是叶子在晃荡,儿子说,杨树叶子落光了,那都是喜鹊、老斑鸠。原来如此。这等气势,这样的惊心动魄,首次遇见。
阵阵鸟叫,如浪涛汹涌,足以拂去我往昔的遗憾。这是一片匿于尘世的孤岛。鸟儿一片一片,不离不弃,群飞群返,或如流水,或如飞云,或急,或缓,于空中盘旋,片刻,又隐入孤岛。相比之下,水面上成群结队的野鸭,却是闲庭信步,安静游走,一点不受惊扰,宛若绅士。此刻,我是惊喜的,喜于这意料不到的好景致。我蹲下身来,看那游走的鸭子,是去幽会?还是访友?它们没有惆怅,也不会面临难测的祸福。它们知道,风会温柔地对待它们,苇荡时刻为它们准备避难之所。想到这里,我心里升起一股无名的忧绪。忧绪像一块明镜,使我心中澄静。它们迟缓、坚定,不知死亡几何,从来不知道耿耿于怀。它们盲目,又令我觉得可敬。它们不计较荣耀和卑微,绝不会有我们人类的心理视角。这周遭林林总总的万物啊,它们生于这各自平行的世界,拼凑出斑斓多彩的神圣畛域。这让我想起我的人生,生活中的怅然若失、经历过的失路之悲,在这一刻,消失殆尽。在这个叫汾泉河的区域,我有幸获得一页不染尘灰的草木之笺。那些水葱、菖蒲、灯芯草,无不充满了生命张扬的力度,简洁而又不失大美。
我试着接近一丛菖蒲。它的雅致轻盈,占据了我的精神一隅。它是这条河不可或缺的清供,它“忍苦寒,安淡泊,伍清泉,侣白石”。我希望它小隐隐于野,不希望它大隐隐于市。它的清瘦、它的清香,只属于这条河。
不用说,这条河也少不了那些灌木,它们和其他野生的黄杨,静静地绿,静静地黄,各自排列,互不干扰,沉湎于各自的世界,与其他生物并行不悖。没有谁控制谁,没有谁是谁的主人,都有各自的生命历程。
我立起身,却不想惊动了一朵会飞的花——蝴蝶。它翩翩飞走了,那动作微妙而和谐,使一条河充满了动感,明亮而灿然。
这明亮,来自西边的天空。夕阳西下,洁净红润,如一个悬在空中的巨大的橙子。那红,笼罩了一条河。鸟儿仍在穿梭盘旋,围绕那孤岛,一圈又一圈,不知道倦怠。这一刻,我恍若与尘世隔绝,不知道要到哪里去,大自然仿佛给我设置了一个迷局。我是离开,或是永远居住在这里?这终极之问,使我茫然而充满矛盾。儿子说,这片孤岛这条河,在我们家附近就好了。你可以置一间小屋,读书写字,多美!
不能,那不可能。就是可能,也不能按照儿子的意愿。这里的安然只属于它们,这里的原生态也只属于它们。它们用它们的清澈、用它们的飞翔、用它们的丰美成全了这里。它们不能由人类牢牢掌控。我相信工业文明不能也不必侵入这里。让河流纵横流淌,让这里的生命之火绵延不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