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华县有个奉母镇,奉母镇有个沟刘村,村南头有条瘦河,名曰乌江沟,从临颍县南街村逶迤向东流到鸡爪沟,最终注入颍河。小河水清,清得能照见河滩上盛开的野花,还有低头啃草的山羊的眉眼。刘振中的家在村南门,紧挨着这河,三间土坯房围成个簸箕院。河边的歪脖子老柳树上,常年晾着渔网,远看像挂了一片云霞。
振中娘是外乡嫁来的,一双巧手能织出整条河需要的网。振中爹走得早,家里更加清寒,母子几个便靠织网捕鱼帮衬生活。振中弟兄三个,他是老三。人常见娘儿俩坐在小院内、门槛边,膝头堆着棉线团子,一有空就结网。
织一条网,紧赶慢赶,也得三个月。“网眼要匀,手指头得会说话。”娘捏着竹梭穿线,手腕一抖就是个月牙弯。振中盘腿坐在青石门墩上学,线头总打结。娘不急,拿梭子轻轻戳他手背:“急不得,网比人娇气。”
腊月里杀年猪,振中端着粗瓷盆接猪血。血要新鲜,带着体温最好。新织的网浸进去,反复揉搓,把猪血吃进去,盆里咕嘟嘟吐着红泡;挂起,晾晒,红色的网线收紧;收网,上锅,在箅子上蒸透。蒸网讲究火候,灶膛火不能旺,文火舔着锅底,水汽漫上来,一屋子血腥气。如此三晒三蒸,才好。娘说这叫“血网”(血应为动词,用血浸蘸),网经了血浆,结实、挺括,用着顺手,还招鱼,下河才通灵性。
三晒三蒸,渔网渐渐现出暗红色调。振中总爱凑近闻,那股子铁锈(网坠子是生铁铸的)混着猪血的腥气,像把整条河装进了鼻腔。娘把晒干的网盘好了,提起网纲绳拴在堂屋梁下,远看像悬着串红灯笼。
春分一过,河醒了。振中拎网出门,裤腿卷到膝盖,露着黧黑精瘦的小腿。撒网要借腰力,他往水边一站,身子拔起后仰,手腕抖出个满月。网唰地张开,水珠子溅在晨雾里,化作片片金光簌簌落下。这时的鱼还不十分活跃,桥洞下的鲫鱼、鲤鱼最呆。他把网甩成链环形,正好覆盖住整个桥洞。一拉网,鱼儿撞着网眼铮铮响。
村里老辈人说,振中撒网是幅画。身子先往左拧个麻花,右脚尖点着水皮子,网在半空旋成伞盖,罩住哪片水,哪片水就翻银浪。更奇的是,他能根据水情撒网,一网下去,要方则方,要圆能圆,可近可远,不偏不倚盖在有鱼的水域。村里几个同行称这种绝活为“掏网”,但学了一辈子也赶不上振中。更有后生不服气,偷学架势,撒出去的网却总团成疙瘩,能把鱼砸死。振中抿嘴笑:“网认主呢。”
白露前后,河面起青雾。振中蹲在船头补网,忽然听见“突突”声由远及近。两条铁皮船犁开水道,后头拖着电网,所过之处浮起片片鱼肚白。更绝的,有人用毒药药鱼、用雷管崩鱼,恨不能把河里的鱼一网打尽。更糟的是,污水来了,一河酱油。村民挨河淘井吃水,大人小孩儿得癌症的多了,各种怪病隆起成一个个新坟。
有一次,河水泛着油光。振中手痒,提网下河,捞上来半网臭鱼死虾。远处,从上游排泄来的污水咕嘟嘟泛着泡沫,把晚霞都染成了腌菜色。村里后生劝他:“水都臭了,收手吧!再说,现在谁还使你这老古董?”
他不说话,到十几里地外更远的地方,寻找干净的河流坑塘。往往,一整天回来,系在背后“凸”字型的竹编鱼篓,仍然轻飘飘的。
振中和老伙计们带着村里的干部后生,把河水污染的状况和危害逐级反映。甚至,带领村民筑坝截水形成倒灌。前后十多年,情况终于有了改观。一天,河边立了块青石碑,刻着禁渔令。振中蹲在碑阴处补旧网,听见芦苇丛里小鲫鱼甩籽的响动,喜从中来。
水清了、绿了,白鹭单腿立在浅滩,一动不动;水扁嘴点头啄食,身影在水草中轻盈划过;鹬蚌相争,鹬鸟歪头向人求救……
眨眼过了清明,他教孙子撒网。孩子腕子软,网没展开就落了水。正要恼,忽见网中兜住条红尾鲤鱼,扑棱棱溅他满脸水花。老人眯眼笑,皱纹里蓄着整条河的春汛。
如今村南的老柳树还在。记忆中,开春后柳笛声声,孩子奔跑欢歌,柳条儿拂着竹篙上的渔网。血网经了年月,红得更沉了。有人说夜深人静时,能听见渔网簌簌响,像是跟河水说悄悄话。
……
刘振中是我的叔叔,我的散文《鳝王》中的主人公刘国平就是他的儿子。叔叔沉默寡言,常常叼一根纸裹的烟。我从小跟他撒网拾鱼。叔叔弯腰从网兜中捡出活蹦乱跳的银鱼,抬手扔到岸上,鱼儿挣扎着在没膝的青草中翻跳,一会儿就没了踪影。叔叔提着网,向前走了老远,回头见我还在寻找,就狠狠地瞪我一眼,嘴里呵斥:没眼色!
叔叔已经过世多年,如果活到现在,90多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