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五
2025年04月11日
第06版:副刊 PDF版

老树与父亲

王明见

父亲走后,我常常独自站在村口老槐树下出神。总恍惚看见父亲顶着那顶旧火车头帽,背着印有“忠于党的教育事业”几个字的褪色帆布包,踩着碎金般的余晖,从蜿蜒的土路尽头向我走来。

记忆里父亲相貌儒雅,说话亲切,为人实在,从不说假话。他曾经是校长。在那个特殊的年代,当别人问 “一年三百斤粮食够吃吗”,他回答说 “不够”;当有人问 “一亩地能打三千斤麦子吗”,他认真解释 “那是好多亩地的产量”。这份执拗让他从校长被“贬”为每月5块钱的民办教师,但这却让他在乡亲们心里成了真正的“先生”。

父亲在学校仍然比谁工作都认真。每天天不亮,当第一缕曙光还未完全照亮大地,他便来到学校,把教室打扫得一尘不染。放学后,他又常常留下,给成绩差的学生补课,直到他们完全理解。

父亲能书善画,过年时村里家家户户都贴有父亲书写的红对联,村里人家的山墙上常有他的墨宝。他画燕子衔泥,画荷花映日,画蝶舞芳丛,画艳阳蓝天……他常常教育孩子们:“画画儿要观察仔细才能画得活,才有生灵气。”于是,他笔下的牡丹仿佛能闻见香气,蝴蝶似乎随时会飞走。有个雨天,他为邻居家的新房画山墙,雨水打湿衣衫也浑然不觉。那幅“松鹤延年” 直到20世纪90年代还在,颜色虽淡了些,却鲜活在我的记忆里,就像父亲的爱,永不褪色。

1979 年那个清晨,父亲像往常一样早起去学校。雪大路滑,他穿着芦苇草鞋,踩着厚厚的积雪。路过坑塘边的陡坡时,他脚下一滑,重重摔倒在地。他挣扎起身后,拍了拍身上的雪,蹒跚着继续往学校走。谁也没想到,这一摔,竟为父亲埋下了病根。正月初八,父亲因脑出血已经说不出话来,只是用浑浊的目光望着我们,望着他无比熟悉的课本,眼角有泪滑落。那天夜里,父亲永远闭上了眼睛。

我们家的天塌了!

父老乡亲,还有父亲教过的学生都来了,那个曾经在寒冬里披着父亲棉袄上课的学生跪在灵前泣不成声:“王老师呀,那年要不是您把棉袄给我,我早就冻死了……”

一个月后,父亲的平反通知书送到了家里。母亲捧着通知书哭得几度晕厥:“你爹委屈了一辈子,等这一天等得太久了呀……”

父亲去世46年后的一天,我意外踏入县档案局那略显昏暗的房间。我翻开父亲尘封已久的档案,泛黄的纸页轻轻发出沙沙的响声,似乎在诉说着父亲对教育事业的忠诚。一张父亲年轻时的照片映入我的视野,尽管面容与他50岁离世时的模样有所不同,但那熟悉的眉眼和温和的神情,瞬间如同一把钥匙,打开了我尘封已久的记忆之门。

那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中我就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老槐树在风里摇晃着枝丫,沙沙声恰似当年父亲翻动课本的声响。父亲背着褪色帆布包,踩着碎金般的余晖,从蜿蜒的土路尽头向我走来。他走在春风里,他走在细雨中,他走在每一双渴求知识的眼睛里……

父亲呀,从来不曾离开我们,也从来不曾走下他的讲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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