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朋竹

姥爷的诞辰是1898年2月12日。自他老人家 1982年2月26日逝世，已经36年了。我想对姥爷说：今年是您诞辰120周年，在您身边生活的日子里陪您度过的每一次生日，都留在我的记忆中。

其实姥爷每一年的生日，过得都很平常和简单，但仍然让我印象深刻。记得我刚刚高中毕业回到北京时，那一年姥爷的生日也是按惯例与姥姥的生日合过的。姥姥的生日在正月十五，这一天恰巧是传统的灯节，所以每年都等于是在全国老百姓赏灯、庆团圆的日子里过生日，因而家里家外全是一派喜气洋洋的气氛。

按姥姥的习惯，每年的正月初一和十五都要吃素，因为姥姥信佛。她每天早晨起床的时候，先双目紧闭，双手合拢举在眼前，头稍微俯向双手之间，用很小的声音念佛经。念完后，双手上下搓动，搓热以后再反复搓脸，用手梳头，这种把念佛和保健融为一体的方式，也是养生之道吧！

这天虽然是生日，但饭菜还是非常简单。生日的饭菜都由我来操办、在姥姥的指导下完成。虽然简单，但制作并不粗疏。姥爷和我是一人一碗鸡汤面，姥姥是一碗清汤素面，面里都卧一个鸡蛋，再点缀些绿色的蔬菜。我们还会炒上几盘有荤有素的菜肴，姥姥不吃荤菜，荤菜是姥爷和我吃。陪伴他们吃生日面时，我总是先从自己碗里找出最长的两根面条，依次挑到姥爷和姥姥碗里表示祝福，嘴里还念着：祝姥爷、姥姥身体健康，福如东海，长命百岁！每每都能看到他们开心的样子。姥姥还总要念叨一句：姥爷最喜欢的是你，你一定要听姥爷、姥姥的话呀！我嘴里嚼着饭菜，不断地点头，“嗯嗯”答应着。这也是姥姥经常跟我说的一句话。我后来领悟到了，虽然“喜欢”是一个看似普通的词，但对我来说，里面却蕴含着姥爷、姥姥对我成长的期望，是有分量的。饭后，姥姥会欢喜地从兜里掏出点儿零花钱给我，让我去买小姑娘喜爱的零食吃。那个时候，家里经济是非常困难的，姥姥从紧巴巴的生活费里省出钱让我买零食吃，当时少不更事的我不知道他们有多难，直到长大后才真正体会到了姥姥和姥爷对孙儿的那份体贴和疼爱。

还记得姥爷过80岁生日那次。那是 1977 年，姥爷虚岁八十寿辰，中国人讲究“做九不做十”，所以提前一年做八十大寿。姥爷爱吃西餐，准备在莫斯科餐厅请亲朋好友聚会。生日的前几天，他就开始筹备。姥爷做事一贯严谨、仔细，他把需要请到的人用毛笔列出名单，再用信封写好地址和姓名，派出家里的晚辈和年轻朋友送上门去。我当然也是信使之一。我记得邀请的人有田个石先生、沈裕君先生和夫人、萧重美先生、夏承焘先生及夫人吴无闻先生、黄君坦先生、徐邦达先生、童第周先生、周汝昌先生、刘志学先生及夫人、周笃文先生等。生日的正日那天，我发现姥爷请的那些老人，即便上了年纪，身形不复挺拔，也仍旧精神矍铄、仪容整肃。可见他们也都十分看重这次祝寿。

那天清早，姥爷自己在面颊上抹上肥皂泡沫，用舌头在嘴里转圈，顶出长胡须的地方，动作缓慢地用刮胡刀刮干净了自己的胡须。我看着他那认真的样子，觉得非常有趣。我知道，姥爷对他的八十寿辰非常重视，十几年来他吃了很多苦，终于等到了一个他能庆祝自己好日子的年代。

做完了所有事情，他换上姥姥早已准备好的干净衣裳，也就是他爱穿的那件黑色的大襟棉袄和黑棉裤，拿上他出门常带着的白色小毛巾。我拿着姥爷出门常用的拐杖，姥姥拿起她出门常用的黑颜色挎包，锁好家里的门窗，我们三人就出发去莫斯科餐厅了。

走进莫斯科餐厅的旋转门，一眼望去，辉煌的大厅里，服务人员早已摆放好生日宴会的桌椅：长长的桌子大概有五六张，摆成长方形，放在大厅的中央靠北，足以坐下二十多位来宾。姥爷虽然喜欢西餐，但那个时候很少能吃到，我搀扶着姥爷，看到他很满意的样子。已经有客人在等候了，姥爷面带微笑，挥手一一向他们招呼致意，然后对我说：你赶快去门外迎接客人吧！

祝寿的菜单前一天就交到了莫斯科餐厅，点的是姥爷爱吃的菜品：奶油烤杂拌、土豆沙拉、奶油烤鱼、油焖大虾、炸猪排、炸虾排、黄油鸡圈儿、罐焖牛肉、罐焖羊肉，还有几瓶红酒，基本上把餐厅最好吃的菜品都点齐了。大家正要就餐的时候，姥爷挥了一下手，说：慢点儿，我要宣布一件事情。现在可以开始做事了，我想请大家一起组成一个创作诗词的词社，需要商讨一个词社的名称。我还想整理自己的词作，出版个词集，也想和老友们商量。自从粉碎“四人帮”以后，他看到国家形势正在好转，所以一直想做复兴传统文化的工作，这也是他晚年最大的愿望。但因为自己的年龄已大、力量有限，所以他这次大张旗鼓地做寿，其实是以生日为名宣布他的内心想法，借以争取在座的大学者们一起动手，为继承和发扬传统文学和文化做事。

大家听后欢呼赞同。老人们一起举杯向姥爷、姥姥敬酒，祝贺寿辰，又互相举杯，相期老骥伏枥，志在千里！这时候，姥爷脸上才洋溢出了真正心满意足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