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天喜
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母亲风尘仆仆地从乡下来到我家,上身穿的还是那件她自己纺织、自己漂染、自己剪裁的深蓝色布衫,肩上挎着一个包袱,装满了她给我儿子缝制的衣服。她一边用如柴的手臂擦去脸上的汗水,一边充满歉意地说:“家里的农活刚忙完,我来晚了。”梦中醒来,不由心生奇怪,昨天刚和妻子商量清明节前要回老家给母亲上坟,夜里就梦见了,难道母亲等不及了?疑惑之余,我再也不能入睡,有关母亲的记忆一幕幕浮现在眼前。
母亲是个既普通又传奇的女子。说她普通,是因为她既没有什么发明创造,也没干出什么惊天伟业,只是一个面朝黄土背朝天一辈子务农的农村妇女。她大字不识一个,甚至一辈子连个正经的名字也没有,生产队给她记工分,只能写“胡童氏”。说她传奇,也真的传奇,她生了八个孩子,奶奶有她自己的事,没帮上忙,父亲常年在外地教书,没插上手,除了每天下地干活要承受繁重的体力劳动外,她还要照顾孩子,并且这八个孩子全部考上了大学,这其中就有清华大学、南开大学、北京理工大学。
母亲虽然是个农村妇女,但富有远见。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期,人们生活困难,我家连饭也吃不饱,母亲饿得浑身浮肿,腿上一摁一个坑。其他家长坚持不住,纷纷让孩子辍学,唯独母亲不,她说,这世上有出息的都是有学问的人,我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供你们上学。听三哥说,由于吃不饱饭,他上课的时候经常头晕,下了课就爬到树上摘树叶子吃,也产生过辍学的念头,是母亲辛勤劳碌的身影、热切期盼的眼神激发了他学习的动力。我们兄妹八个,在学习上相互攀比,成绩都特别好。
母亲的勤劳能干在全村是出了名的。按工分分粮食的年代,男人满分是十分,女人满分是八分,可母亲却要十分。人家说,你要十分就要干男人的活,母亲说,那怕啥,干就干。挖河、锄地、积肥、摇耧撒种,没有她没干过的。我家兄妹多,同时在外地上学的就有四五个,每星期都要回家拿面。母亲白天要干公家的活,晚上推磨,三夏酷暑,数九寒冬,都是如此。孩子的穿戴更使母亲发愁,那时候买啥都是凭票供应,但母亲手里握着布票却舍不得去买,因为我家兄妹多,需求多,买布做衣服要花很多钱,家里实在拿不出来。母亲就自己动手,纺线,织布,漂染,剪裁,再一针一线做成衣服,而这些活大部分是在夜间完成的。我经常一觉醒来,还看见母亲纺花、织布的身影。
母亲的品行极好。在村上,没见她和谁吵过架、红过脸。由于我家人口多,劳力少,生产队不免有人说闲话,更有劳力多的人说是他们养活了我们,母亲听到后,都是一笑了之,从不生气。母亲对外人如此,私下却对我们谆谆教诲:人送一粒米,还他一锅饭,要知道感恩,只有知道感恩的人,才会懂得满足。她不但这样说,也这样做,在自己力所能及的情况下帮助别人。我经常看到她把别家的针线活拿到家里来做,即便是对我家有成见的人,只要有求,她也会不计前嫌,欣然应允。
我们兄妹成家后,争相邀请母亲到自己的小家居住,享享清福,但母亲说她在农村习惯了,哪也不去。她说:我一辈子吃苦就是为了你们能过好日子,只要你们不让我操心了,比给我买山珍海味都强。话虽如此,谁家有了孩子,她都会第一时间赶过去,照顾儿媳,照看孩子,夜灯下,还戴着老花镜,仔仔细细地为孩子做小衣服。1988年,母亲得了中风,说话困难,行动不便。爹说,给孩子发个电报吧,让他们回来看看你,你为他们吃了一辈子苦,受了一辈子罪,他们也该尽尽孝了。但母亲却哇哇乱叫,一个劲儿摆手,那意思是不让爹告诉我们。直到第二次犯病,躺在床上不能自理,母亲才同意了爹的请求,但点头以后母亲就哭了,听爹说,那哭声撕心裂肺,别人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有我爹知道,她是不愿意拉孩子的后腿呀!
虽然母亲去世已经三十年,但母亲的音容笑貌仿佛就在眼前。想起来母亲一辈子为我们所付出的辛苦,我就忍不住泪如雨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