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05月30日
第15版:铁水牛

家乡肖像

■姚化勤

朋友要我请人画幅家乡豫东平原的肖像,以慰他魂牵梦萦的乡思。可求了几位画家,他们都觉得无从着笔。是的,中国画历来讲究“以形写神”“意在笔先”,可要捕捉到表现家乡神似的“形”,且能够在动笔前就“立意”于胸,也实在不那么容易。

这并非说我的家乡缺少诗情画意,——不!虽然没有巍峨绵延的群峰,激发你绘制山水的磅礴;没有做过王朝京城的都市,启迪你仿写《清明上河图》的繁华;没有上得了史书的美女,诱使你描绘《洛神赋图》①的优雅……但只要你走进豫东的乡村,就一定能产生触目皆画的感觉——这是一块真正意义上的绿洲啊!镶嵌在雄鸡形状版图的腹心,坦荡、辽阔、一望无涯。上面纵横的沙河、颍河、贾鲁河、涡河、汾河、李贯河……像条条蜿蜒的藤蔓,加上数不清的长长短短、宽宽窄窄的无名沟渠,结出一簇簇大大小小的村落,这个牵着那个的地头,那个挽着这个的溪汊,阡陌连网,鸡犬相闻,遍地滚瓜般地缀满了豫东的大野。如果到了暮春初夏,田里庄稼村头树,显现出蓬勃的生机,蓊蓊郁郁,竞赛似的蹿高发胖,以致你的枝碰住我的茎,我的叶触着你的蕊,密密匝匝,挤挤挨挨——挤得小路扭曲变细,挤得村庄箍圆拉长,挤得整个平原拥抱为一体,难分彼此,令人油然想起碧绿无垠的海。直到一个个浪峰上冒出了古老的炊烟,你才会恍然大悟:原来那是唐人的诗句:“绿树村边合”呵!再深入下去,就发现这些同样翠绿的村落,其实并不尽相同,甚至差距甚远:有的起脊瓦屋四合院,杂树荫下卧耕牛,古朴依旧;有的却傲然耸起了两层小楼,扯满了电视天线,展现现代气派。也有共同的特点:向外挤。一院院、一栋栋地挤到村外——小村挤成了大村,大村挤成了集镇。那楼高路宽的城市,该也是这样“挤”的结果吧?要不,怎么连饭店都取名“田园酒家”“神农山庄”,遗留着乡村的韵味呢?瞧,酒帘一挑,钻出位招徕顾客的“村姑”,长襟小褂粗腿裤,乡音悠悠情脉脉——只是有点儿过分装扮和做作。殊不知,如今乡妹子也穿起连衣裙,开始摩登了!

乡村挤进城市,城市走下乡村,或许正是我的家乡未来的归宿呢!

面对这绿色挤出的道道风景,你能不萌生创作的冲动?不过,打开画夹,肯定又要心怯踌躇了:究竟画什么好呢?大象无形,平原苍苍,纵使你有尺幅千里的笔力,恐怕也难表现其一二吧!

更难表现的,还有这片热土上丰厚的精神蕴藏哩!以古陈州为代表的历史文化,堪称华夏文明的缩影。三皇五帝之首的太昊伏羲氏就建都于此②。

孔子前来求教问礼的故事③,被传为千古佳话,载入史册。至今在老子的故里——毗邻陈州的鹿邑县城,在他们当年切磋学问的地方,后人建立的纪念牌坊遗迹犹存。两位伟大的哲人,两座思想的昆仑,一个求道得道、博大精深,一个行仁成仁、言高旨远,恰似两股源头活水,交汇于我的故乡,潺潺湲湲,流过大汉,流过盛唐,流过宋元明清,滋润出了卓然于世的中华精神。

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大规模农民起义的领袖——陈胜、吴广④也是豫东的儿子。面对涂炭生灵、虎狼成性的暴秦,他们发出了石破天惊的一问:“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登高擎旗,聚众反抗。“天地英雄气,千秋尚凛然”啊!

还有我国山水诗的开创者、祖籍豫东太康的谢灵运,锦心绣口,啸吟出诗歌史上的一个流派……

祖先的大智大勇大文化,薪尽火传,撑起了我的故乡——不!我们民族精神的万顷蓝天。即使你画笔如椽,又岂能将它一纸囊括?又怎敢轻易地构图绘形?

也有易于描画的风景,你瞧,万绿丛中,忙碌着红男绿女们的身影。村姑农嫂大多颈系红黄色的纱巾,像盛开田间的野蔷薇或蒲公英,虽然不如园囿里的名花千娇百媚、国色天香,但清新、淡雅、素朴、天然,更多些许泥土的芳香,别具一种内在的美,让你感到同样秀色可餐,入诗入画。就连田间耕耘的汉子们,粗粗看来,似乎太显平凡,一如他们劳作的平原,平平实实——平实成了一株株不起眼的庄稼,再没了先祖们惊天动地的创举——以致有人议论:努尔哈赤的塞北是驰骋疆场、粗犷豪放的仗剑英雄,唐伯虎的江南是书画儒雅、胸纳风云的青衫秀士,而豫东平原则还是唐诗中“汗滴禾下土”的老农。真言逆耳。不知始于何时,我的家乡确实失去了领先群伦的地位。尤其近年来,比起发达地区,反而明显地落伍了。可如果你能挤进这绿海似的平川广野,也融为其中的一滴,或许又会得出另一种结论。实质上陈胜、吴广的故乡,何曾泯灭英雄的气概!“恨不抗日死”的吉鸿昌⑤遗墨犹鲜,记录着国难当头时,豫东的热血男儿依然是一手写诗、一手杀敌,视死如归、浩气干云的伟丈夫啊!而听一听庄稼人偶尔一曲常香玉或申凤梅⑥,虽然走调却响遏行云,你就明白了,此刻正在田野中挤来挤去的我的乡亲们,骨子里也慷慨激昂,不甘人后。他们该是祖先开创的农业文明的忠实守护者,用勤劳的汗水浇灌着被人们称作生命象征的绿色。所以,我的家乡才能够绿浪滔滔,瓜瓞挤挤——不仅挤出了村,挤出了镇,也挤出了沙河、颍河、贾鲁河三川交汇处的一座新兴的豫东中心城市——周口。

几年前,我就从乡村被挤到这个城市。这天我无意中来到了大铁牛旁,目睹着铁牛埋头奋蹄、力拔千钧的气势,心头豁然开朗,想:我现在是站在浩浩绿海中最高的浪头上了,那么这奋力拉犁的牛不就是我的家乡的魂魄吗?

是的,我的家乡是头牛,是头拓荒的耕牛。

制嫁娶、教民渔猎的伏羲氏,是农耕文明的拓荒者。

写出《道德经》的老子,是辩证哲学的拓荒者。

揭竿起义的陈胜、吴广,是争取人身自由的拓荒者。

……

乡亲们如今的耕耘,是家乡迈向现代化的拓荒。

于是,我蓦地得到了一幅画的构思:以万顷绿色作背景——绿色掩映的眼前村落,绿色簇拥的远方高楼;中间突出的主体部位呢?那就“乞求画家新意匠,只研朱墨写耕牛”了。

注:①晋代大画家顾恺之的代表作。②史载伏羲建都宛丘。宛丘后更名陈州,即现在的周口市淮阳县。③史载孔子曾问礼于老子。老子为周口市鹿邑县人。④陈胜为周口市商水县人,吴广为周口市太康县人。⑤吉鸿昌为周口市扶沟县人。⑥常香玉、申凤梅均为河南省戏曲大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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