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富岗

三十多年前的乡村小学很是简陋，教室的房子是有时会漏雨的茅草屋，课桌是用泥巴掺了秸秆堆砌起来的土台子。学生也不像学生，就像一群没有老母鸡带领的小鸡，一天里有很多时间跑得七零八落。民办老师的工资非常低，所以老师们得一边种地一边教书，有的还去集市上做点小生意。

那时候的学生虽然野，但是对老师却是特别尊重。早饭或午饭后，学生们正在校园里或者附近的路上疯跑呢，大老远看见老师夹着书去教室了，立马撒开双腿往教室里飞奔。正在教室里“叨鸡”、“挤油”的，也会瞬间停下来，迅速将屁股安顿在小板凳上，把身体竖得像铅笔一样直。

当时，班里成绩最好的是牛小杰，成绩最差也最调皮的是刘大冇。至今印象最深的老师是教数学的徐老师，他就像一头牛，辛勤、默默无闻、任劳任怨。他批改作业特别细心，就像农民侍弄庄稼地一样犁一遍耙一遍，不肯放过每一个土块。

那天徐老师左胳膊夹着厚厚一沓书，右手拿着木质三角板，和往常一样迈着幅度不大但很紧促的脚步走进了教室。正嘻嘻哈哈的同学们迅速回到座位上。刘大冇正站在泥巴台子上，想一下子“收回原型”就没那么容易了，慌里慌张往下跳，却咕咚一声摔在了地上。教室里顿时一阵大笑。

放学后，刘大冇发现徐老师就跟在自己身后。刘大冇直行，徐老师也直行，刘大冇拐弯，徐老师也拐弯。就这样徐老师一直跟到刘大冇家见着了刘大冇正在烧火做饭的母亲。刘大冇不敢走到跟前，远远地见徐老师跟母亲说些什么，又看见徐老师冲自己招手，赶紧装作没看见，像一匹小马驹一般撒着欢儿往院子外面跑去。

此后，刘大冇的调皮大概是定格在了徐老师的脑海里。每次在黑板上板书时，只要一听到下面有声响，会很自然地说一句：“刘大冇，你又在干啥哩？”然后回过头去，见刘大冇张着大嘴眯着眼睛憨憨地笑。看他这样子，徐老师也禁不住满脸笑意，班里的同学也都跟着笑。

牛小杰和刘大冇自然不一样，当刘大冇琢磨着怎么在前面女生的辫子上偷偷粘小纸条的时候，牛小杰正琢磨着一道数学题的另一种解法；当刘大冇寻思着如何在泥巴台子上或者墙壁上刻点什么时，牛小杰正寻思着怎么用一个词语造一个优美的句子；当刘大冇被老师点名批评的时候，牛小杰正被老师呵护着。

就这样，被呵护的一直被呵护着，被批评的一直被批评着。几年后他们中有人上了大学，有人离开了学校走上了社会，徐老师在讲台上一天一天白了头发。又几年，他们中有人当上了领导，出息了，有人做着生意也把生活过得很幸福。徐老师也到了退休的年纪。

退了休的徐老师想到自己这大半辈子也没去过半径超过五百公里的地界，就决定出去看看，考虑来考虑去决定去看看牛小杰。

原来学校外面的世界是这样一番景象！带着感叹，徐老师来到牛小杰的单位门口。捎话进去，又传话出来：“牛主任正在开会，等会儿见你。”徐老师静静地等。大概改完一摞作业的工夫，里面又传话出来：“牛主任着急出差，这次可能没时间见你了。有事你打电话可以吗？”

徐老师哭笑不得，心想，我就是想看学生一眼，这种事怎么打电话！

他正要扭身离开，一辆气派的小轿车嘎吱一声在身边停下，车上下来一个衣着时尚的年轻人。徐老师还没缓过神儿呢，对方已握住他的手。

“刘大冇！”徐老师一下子喊出声来。

“徐老师，你来找牛小杰吗？”

“可是他正要出差。”

“今儿他哪也不能去。您来了，晚上我们要陪您喝酒，必须的！”说完，刘大冇张着大嘴哈哈地笑，还和小时候一个德行。

这一晚，刘大冇喝多了，坚持要和徐老师一起住在宾馆聊聊天。

刘大冇首先讲到牛小杰。讲到他人很聪明，很会做人也很会做事，所以一个台阶接一个台阶上升得很快。也讲到一些小时候的事，“牛小杰跟我说过，他有个习惯，嫌教室里太闹哄，喜欢坐到屋檐下读书，可是你偏不让他出去，还批评过他”。

徐老师说：“强光下读书真的对眼睛很不好。其实我批评你是最多的呀！”

刘大冇说：“你批评我是为我好！我做错了你就给我讲道理，那些话我虽然当时听不进去，但是我知道你说的都是‘正道理’。那次我从泥巴台子上摔下来，你送的止疼药很好用，我娘念叨了很多年。”

徐老师想说点啥哩，又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一下子想不起来该说点啥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