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新国
在北京工作的朋友回来,人在火车上,电话却早已打过来:“晚上吃饭别忘了弄盘固墙热豆腐。”我知道朋友以前在家就好这口,如今快两年没进家,肯定馋。
刚参加工作,我和朋友都在县城上班。下班后,我们常常相约吃热豆腐,一般在发过工资兜里有几个小钱的时候。出县委院右转第一个十字路口向南,就可看见豆腐摊和卖豆腐的老汉。他个子不高,看上去弱不禁风,冬天头上戴着“火车头”棉帽子,夏天穿着对襟粗布短袖衫。长年的辛勤劳作和风刮日晒,他的额头上布满沟壑般的皱纹。他总是拉个架子车,车上放着盛豆腐的罗圈,上面盖着一层白布,旁边放着几个粗瓷大黑碗和一个罐头瓶,瓶子里面插着几双筷子,紧挨着的是盛辣椒的小铁桶。
老汉分别在中午11点、下午5点左右出摊,从没听过他的吆喝声,但总有许多食客寻着正宗固墙豆腐而来,在他的摊子前围成一圈。他把盖在豆腐上的白布掀开半边,豆腐冒着热气,一股豆香扑鼻而来。他的豆腐很有特色,来自二十里开外的固墙。初看,这豆腐和其他地方的没有两样,细看才能看出豆腐嫩白、细腻、紧实。他的豆腐入口醇香,毫无苦涩之味。最令人叫绝的是他的辣椒汁,用辣椒、小磨香油、精盐和香椿叶等制作而成,浇在豆腐上红绿相间,煞是好看。吃到嘴里有芝麻的焦味,香椿的清香。
老汉切豆腐不用秤,说切多少基本错不了。只见他用刀切下一块放在左手手掌,右手用刀把豆腐一片片削入碗中,然后用木勺将辣椒汁浇在热腾腾的豆腐上。即使平时不吃辣,这豆腐配上辣椒汁吃起来就成了“不怕辣”,女孩子也成了“辣妹子”。吃起来,谁也顾不上斯文不斯文了,吃得嘴唇通红,浑身冒汗,有时吃的舌头打着卷直往下吞。老汉总会说:“辣椒太辣,吃多了会上火。”说归说,但食客让他放多少辣椒汁,他就放多少,一点也不会少放。所以,他的辣椒汁每天都要消耗一大瓶。
豆腐相传是淮南王刘安“弄拙成巧”的作品。刘安为求长生不老药便与方术之士在八公山炼丹,偶将石膏点入丹母液豆浆之中,经过化学变化,成了鲜嫩绵滑的豆腐。炼丹失败,“豆块”弃于民间。有胆大农人食之,口感细腻、味道鲜美,遂众人争相食用。之后,豆腐技法流入民间,唐代鉴真和尚东渡传入日本,宋代传入朝鲜,18世纪传入欧洲,后陆续传入北美洲、非洲,逐渐成为世界性大众食品。淮南王是豆腐的发明创造者,有诗可证。明代苏平在《咏豆腐诗》里说:“传得淮南术最佳,皮肤退尽见精华。”宋代著名学者朱熹《豆腐诗》:“种豆豆苗稀,力竭心已腐,早知淮南术,安坐获泉布。”
豆腐不但有悠久的历史,还有很高的营养价值。豆腐中含有丰富的钙、铁等微量元素和人体必需的8种氨基酸,营养十分丰富。清代诗人林兰痴盛赞豆腐:“莫将菽乳等闲尝,一片冰心六月凉。不曰坚乎惟日白,胜他什锦佑羹汤。”
十年前我去过安徽八公山,淝水之战即发生于此,“投鞭断流”“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等成语亦源于此。当地朋友介绍八公山不但是闻名中外的古战场,还是豆腐的发源地。“莫道豆腐平常菜,大厨烹成席上珍”,在八公山,好厨师用一块豆腐,能做出108道菜。那天中午朋友带我们品尝了豆腐宴,留下很深印象的有鸡浆豆腐、桂花豆腐、五彩豆腐、蛋挞豆腐盏、淮南豆腐排、金丝豆腐虾、菊花豆腐盅、凉架豆腐果、杏仁豆腐球等。说实话,后面的几个菜都只是尝了尝味道,等到主食水饺上来,看饺子晶莹剔透,吃一口,居然又是豆腐,朋友说这叫清汤白玉饺。这令我们眼界大开,过足了“豆腐瘾”。
豆腐有南北之分,主要在于点豆腐的材料不同。南豆腐又叫水豆腐,一般以石膏点制,质地细嫩,富有弹性,含水量大,味甘而鲜,宜拌、烩、氽和作羹等。北豆腐又称老豆腐,一般用卤水或石膏点制,硬度较大、韧性较强、含水量较低,口感有点“粗”,味微有涩苦,宜煎、炸、焖、煮及作馅等。而固墙豆腐则以独特的清浆点制,制成的豆腐口感细腻,涩苦全无,且韧性十足,拌、烩、氽皆宜,煎、炸、煮俱佳。
所谓清浆,又称酸浆,是老豆浆放置一星期左右,发酵至深红色香油状。点浆后,豆腐焖半个小时翻一下,再等六七分钟即可。豆子必须精选,夏天泡制五六个小时,冬季泡制8到12个小时,豆子泡至掰开内部凹陷处胀平方可。而且煮浆必须用劈柴烧火,温度在110℃左右停火冷却至90~95℃点浆。这是固墙豆腐的精华所在。正是清浆点制,泡制得法,劈柴烧煮这三个关键环节,使得固墙豆腐口感细腻、营养丰富、洁白如玉。更为神奇的是,固墙豆腐还能够用秤钩钩起而不散,掷于汤中久煮而不碎。这使得固墙豆腐独具特色,风靡大江南北。据说1997年,时任国务院副总理的朱镕基视察周口,品尝固墙豆腐后连声说好,使固墙豆腐赢得了高度赞誉。
记忆中,小时候我家附近就有豆腐坊。过了农历腊月二十,年味就浓了,豆腐坊里人来人往,忙碌起来。石磨很大,得三四个人推。有时也用驴拉,但要给驴带上“碍眼”(眼罩),让它只知道围着磨盘转圈,而不能打磨盘上豆子的主意。灶台很大,烧的是劈柴。我们小孩子能帮上的忙也就是拿劈柴、拉风箱。把提前泡好的豆子慢慢倒进磨眼里,且不时地加些清水。在石磨的磨道里碾压出的豆浆,沿着两扇磨盘的缝隙流出来,越聚越多,如瀑布般跌落在桶中,溅出一朵朵洁白的花。然后用干净的白布滤出豆浆中的豆渣,过滤后的豆浆就可以煮了。豆浆在锅里快烧滚时,冒出蓬松的白沫,像一层厚被盖着豆浆。此时要继续用大火烧,只等到白沫在锅里一起一伏时,豆浆才算烧滚了。用勺子拨去白沫,扬起沸腾的豆浆,香气四处飘溢,这时候就可以出锅了。
大人们把豆浆舀到大缸里,开始点卤。点卤这道工序是最重要的环节,因为豆腐的口感由它决定,所以这个环节也是最难的,没有一定的经验是干不了的。老辈人爱说做豆腐是水里求财,“看温度,慢点卤,卤水不能一次足”,磨浆、煮浆、扬浆、点浆都有很大的学问,需要掌握好火候。讲究的往往要根据豆浆的温度,点5次卤水,每点一次卤水,用水瓢顺缸边慢慢推浆5~7圈。点完卤水后盖上缸盖,男人就可以喘口气,吸袋烟了。
等到屋里烟雾缭绕,女人和孩子被呛到咳嗽时,再揭开缸盖,豆浆已变成了雪白如玉、嫩滑的豆腐脑。接下来就是最后一道工序,在特制的四方形木箱里铺上一层白布,把豆腐脑用瓢舀到箱子中的白布上,随后收起布的四角按压,豆腐脑里的浆水就会从箱子下方流出来,待觉得水基本沥净时,解开布的四角,铺平,盖上压板,放上重物,压上一段时间,豆腐成形,整个工序就结束了。
其实在商水,不仅仅是固墙豆腐,每个乡镇的豆腐都各有特色,只是固墙豆腐出名早、传播远、特色更突出、工艺更精湛而已。和其他豆腐比,固墙豆腐无论怎样煎炒炖煮,都不会碎,反而越来越香、越来越筋道。“千盘转磨银汤漾,商水固墙豆腐香”说的就是固墙豆腐的产业规模,磨豆腐已成为固墙百姓脱贫致富的法宝。
最喜欢吃用固墙豆腐做的家常豆腐。先将豆腐放在开水锅里焯一下,然后切成块,切的厚度要适中,不能太薄。接着在锅里加入适量的油,等油烧至六七分热时,将豆腐一片一片放入锅里煎。等到豆腐一面煎黄了之后,再翻过来煎另一面,待两面都煎至金黄色时盛出备用。尖椒切段,大蒜切片,老姜切丝,豆瓣酱剁细备用。再在锅里加入适量的油,等油烧热了之后将尖椒、姜丝、蒜片和豆瓣酱一起放锅里炒出香味,接着把煎好的豆腐放入锅里翻炒均匀。接着加入酱油、生抽一起翻炒,等到豆腐都上色了,加入适量的白糖,再加入少量的清水。最后收汁起锅,起锅时加入适量的盐和鸡精装盘,在豆腐上撒上葱花,一道色香味俱全的家常豆腐就做好了。这豆腐吃起来外焦里软,唇齿留香。一般在阳城农村婚丧嫁娶的席面上,都能看见这道家常豆腐。
当然,如果不喜油腻,也有简单省事的做法,来个清爽的小葱拌豆腐或者香椿拌豆腐。豆腐放沸水里焯一下去除豆腥,捞出放凉或放入凉水中,然后切成方形小块,小葱切碎拌入,加入调味品即成,切记不可用大葱,大葱的味道远不如小葱。香椿拌豆腐最好用春天头茬嫩香椿头,将香椿放入开水稍烫一下变为碧绿色后立即捞出,待凉后揉以细盐切碎,拌入切好的豆腐中。有人喜欢再加入些芝麻油,其实大可不必,反倒遮住了香椿本身的香味。一筷入口,唇齿生香,最是下饭之物。
至于现在年轻人喜欢吃的臭豆腐,则是豆腐中的另类。臭豆腐闻着臭吃着香,各地皆有,但最有名气的则是长沙火宫殿的油炸臭豆腐。长沙当地人称其为臭干子,猛一闻臭气扑鼻,但仔细嗅浓香诱人,因为毛主席一句“火宫殿的臭豆腐还是好吃”,从此闻名全国。
大概十年前,我和朋友曾去长沙。老乡福来兄在火宫殿附近的酒店为我们接风,特意点了臭豆腐。吃了两块,除了盛放臭豆腐的青花瓷盘极其精美外,竟然没有吃出什么好来,心想所谓名吃不过尔尔。饭后,福来兄陪我们欣赏火宫殿的夜景,但见俊男靓女摩肩接踵,小吃摊遍地皆是,其中一个摊位前排起长队,卖的正是臭豆腐。摊主把臭豆腐放进烧沸的油锅里,拿起筷子扒拉几下,只听噼里啪啦响了几声,一股臭味迎面扑来,透出一种特殊的香味,弄得我直咽口水。福来兄见我驻足直盯着臭豆腐看,于是走过来问我要不要来几串,我爽快地答应了。同行者尽管刚吃过大餐,但还是未抵抗住“臭”的诱惑,每人弄了两串。炸好的臭豆腐串在竹签上,浇上佐料,刷上一层芝麻酱、辣椒酱。待臭豆腐到手,我先把上面刷的酱汁舔上一舔,然后咬一块细细咀嚼。两串进肚,一抹嘴全是臭豆腐的油香。它虽然颜色墨黑、其貌不扬,但外焦里嫩,鲜而香辣。难怪毛主席在长沙求学时常常去吃,后来回韶山时专门在长沙又吃一次。于是一句“火宫殿的臭豆腐还是好吃”远远胜过在央视一套投放上亿元的广告。
记得那天回到宾馆,我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睡,一直在思考为何酒店做出的臭豆腐竟不如街边的小吃摊呢?我忽然想起不久前,一位关系极好的朋友从北京返乡,当天中午的饭局,他已经吃过专门让人从固墙带来的热豆腐,但下午非让我带他找固墙热豆腐吃。见我不解,他笑着说:“中午的热豆腐吃着不赖,但吃不出来小时候的味道。要吃就找个小摊,不管环境好赖,人越多越嘈杂才好。切上一碗,浇上辣椒,站着或者蹲着吃,才能吃出家的味道,儿时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