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

红云如织锦般扯满西天，夕阳躲到红云后面梳妆去了。一个茶店的招牌，无意中闯入眼帘。因为走得很累，便拐了进去。

茶馆里很清静，茶台前坐着一个精瘦的年轻人，见我进门便起身招呼，而后说：“我请你喝茶。”

有点意思，我进过许多茶叶店，大都是说，坐下喝杯茶吧。从来没有人很正式地说“我请你喝茶”。

于是，便坐下跟他聊了起来。他说他是福建人，自己有茶园，原本是有人代理他的茶叶，因为生意不好，才自己打理这个茶叶店的。

老板很热情地推荐他的红茶。我说我不太喜欢喝红茶，红茶的香，总让人感觉奢侈，而且红茶偏暖，我爱上火。我喜欢喝乌龙茶，特别是铁观音，清亮淡雅，香逸轻灵，婉约矜持，那韵味才是我想要的。

他说：我的铁观音茶汤是白色的。

这一说法颠覆了我对茶的认知。我知道，上好的铁观音汤色是金黄的，恕我浅陋，从来没有听说过白色茶汤的铁观音。他说，真正品茶要喝铁观音。我看着有些清冷的茶馆，随口问道：你店里最好的铁观音多少钱？

他说：几百、几千、上万都有。

上万？我迟疑了一下，道：也别泡上万的，泡上一壶代表你店实力的茶叶。

他笑道：上万的，现在没货。

他拿出了所谓好茶，顿时让我傻眼了。每一片茶叶都连着长长的梗。我不以为然：这也叫好茶？精细的茶叶哪会带这样的梗？于是，我问他：怎么有这么多茶梗？

他说：制茶中有一道工序叫碰茶，就是鲜茶叶要不停地碰撞，便于水分慢慢地流失。采茶时要带茶梗，为了避免茶叶中的水分流失过快，使得茶叶变脆。带梗的茶叶韧性好，出味。别小看这茶梗，它的养分是茶叶的三倍。

他把那些大的茶梗除去，开始泡茶。

果然，茶汤是白色的。

而后，他说：请闭上眼睛，闻一下这个茶。看茶的味道是不是直达大脑。这个叫“透”，这是好茶的一个特性。

我闻了一下，还真是有点感觉。

你再闻一下这个茶汤，是不是有种清凉的感觉。一般的热茶，会有一股扑面的热气，很冲，很燥。好的茶，不冲不燥，有种清凉的感觉。这个茶性叫“爽”。

热茶清凉，我之前从来没有听过这种说法，更没有体验过。这老板的说法又一次颠覆了我的认知。

他接着说：真正的好茶叶，会有种草木的清香，这是草木本身的香味，而不是化学制剂的味。你喝一口这杯茶，在口腔里稍微停留，而后徐徐咽下。你会感到回味甘甜，津液丰沛，心情舒畅，神安气定。这个茶性叫“通”。

他娓娓道来。他说自己家里有茶园，开茶馆不是为了卖茶，就是为了教人品茶。他说，北方人大多浮躁，很匆忙，聚三五人去喝茶，要上一壶茶，热闹一阵子，谈上一些事，就走了。这根本不叫喝茶。喝茶需要安静，当你品到茶香，就安静下来，静静地品味，才叫喝茶……

确有同感，我颔首倾听。

喝了半天，听了半天，总得买点茶叶吧。我说：就刚才你泡的那种茶，几两装的？他说，没有包装好的，都是散装的。散装的，才可以看出茶叶的品质。

那就称二两吧，我先回去品尝品尝。

他装了一袋茶叶，说，我也不称了，送你。谢谢你听我讲茶。我卖茶是为了教人品茶，品出我的茶好，再买。

当然，我坚持付了款。老板表示感谢，发给我一个红包，不是因为我买他的茶叶，而是我听他讲茶道。而后，他无奈地说：真正听我讲茶的人并不多。现在生意不好做，也许坚持不了多久就关门了。

老板一声轻叹，透出无奈。在喧嚣的中原大地，教人品茶，只能忍受着不合时宜的孤独。

中原的茶事原本就很虚妄，不产茶，也不喝茶，却把茶挂在日子里。过去，家里来客，端上一碗白开水，让客人“喝茶”。偶尔也会有些柳叶、苹果叶，聊以充茶。现在条件好了，诞生了很多嗜茶人，讲究起来。竟然讲究到哪个山头，讲究到核心产区。还竟然精细到哪个村，哪棵多年的老树。竟然标榜着经年的陈普、多年的牡丹。这里讲究的，也许不止是文化和茶道，抑或是商家的炒作、孔方兄的膨胀。无论如何，中原人终归是真的与茶结缘了，但这并不意味着真正意义上的懂茶。

我也一样，因为喜欢喝茶，自以为是茶客。也曾写过一篇《免费发呆》小说，“免费发呆”是一个茶馆的名字，这个名字源于去大理时，在一个茶馆前被我撞到的牌子。那时，我一时兴起，也想开个茶馆，当然，像我这种人，也不过想想而已。可这想法却一直憋在心中，直到憋出一篇小说来。为写这篇小说，我查阅了很多关于茶的资料，甚至去读陆羽的《茶经》，背诵卢仝的《七碗茶》诗，这些全都是纸上谈兵。说起喝茶，也有些年份，但是距三个“口”（品）的境界，相差甚远。人前人后以茶客自居，不过是附庸风雅。人真的很奇怪，附庸多了，便以为真风雅。误以为真风雅的我，常常逛逛茶馆，跟人家聊聊茶事，卖弄着浅陋之见。不想，那些常识竟然被如此颠覆。

一个只想教人品茶的茶商，也许不能称之为茶商，姑且称之为茶人吧。茶人卖茶，顺性而已，我希望他的生意好起来，有更多人听他讲讲茶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