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溯溪
2002年,北京的冬天,我在电影学院的大院子里排着队,等着叫到自己的考号,参加戏文系的第一轮面试。被叫到的时候,我浑身发抖,紧张加冷,有点儿控制不住自己。进屋,坐下,暖气袭来,加上对面三位老师年轻漂亮,瞬间缓和了很多。自我介绍完毕,我越来越放松,一位老师问:“你是河南哪儿的?”我说:“周口,不是周口店,就是周口,很早以前叫周家口,古时候属于陈地、陈州,就是包公下陈州的陈州。”老师点点头接着问:“最近有本很火的书叫《河南人……》。”我抢答:“嗯,惹谁了!”三位老师大笑,我连忙解释:“没有‘嗯’,就叫《河南人惹谁了》。”另一个老师问:“你怎么看?”我说:“我还没看完,我不喜欢这个名字,虽然是给河南人平反,但这个名字本身带着自我歧视……”我跟三位老师聊了二十几分钟,聊了我的家乡河南,聊了周口人,聊了我的老乡伏羲、女娲、老子,整个面试的谈话氛围在我的义愤填膺和慷慨激昂中结束,我是当时面试时间最长的考生。之后的二轮三轮面试也非常顺利,但高考后我没有选择这个学校和这个专业,阴差阳错地选了表演和之后的导演。
18岁开始,一路考学、读书、考研、工作,眨眼又一个18年过去了。第二个18年里,周口,这个地名,最多出现在跟人介绍或者填报资料时“祖籍”一栏里,并且一如既往地跟人解释:“不是那个有猿人的周口店,就是周口、周家口,以前是一个渡口,三川交汇,像武汉……”河南,周口,家的概念,逐渐存在于父亲母亲生活的那个地方。比如,如果父辈离开了周口,去了其他城市,我就会认为,那里也叫“家”。在我的印象里,那里观念落后,生活设施和条件不尽完善,比不上北上广深,更比不上香港、首尔、新加坡等曾游历过的那些城市。小城没有我热爱且从事的话剧、音乐剧,没有星巴克,没有各种演出活动,信息闭塞。每个人都似乎在按部就班地“生”“活”。从小到18岁,波澜不惊。
2009年,我读研究生一年级。帮同学演毕业作品,那个戏叫《郑和的后代》,出自新加坡戏剧之父郭宝崑先生的笔下。全剧的结尾,是郑和的独白:“回家,我没有家,我的家在船上,我的家在海上……漂泊是我的家园,出发即还乡……”演出前,我在后台静坐默戏,不知道哪来的一种情绪,默到这几句时,我泪流满面。许是有点儿累了,许是想家了,许是家乡也有绵延千年的河水,许是三宝公的这种穷其一生追根溯源,寻找自己的“根本”的行为,像把刀子一样划开了我的心脏。整场演出我淋漓尽致,观众给予了极大的认可。戏后跟朋友们讨论,家的概念,对于我们这代人确实是越来越模糊。但那次之后,我反而越来越清晰,我的家是豫东平原的一座小城,沙河、颍河、贾鲁河三川交汇。我的外公顺河而下从山西经商至此繁衍生息,我的爷爷背着一把胡琴从鄢陵祖屋走遍天南地北,最后在这里安家落户。
2013年,春节。那年我提早回家,原因是母亲生过一场大病,这一年来,看病手术康复,诸多牵挂。到家,母亲恢复得很好,全家喜形于色。晚饭时父亲说他和几个叔叔阿姨组织了一个民族乐团,都是几十年的老朋友老同事,大多退休,便集资买了乐器,约定每周五聚一次,排些作品。我调侃:“人家都老年模特队,你们老年民乐队,挺好!”第二天正逢周五,乐队在春节前的最后一次排练,父亲便邀我去听。我这代人充斥在耳朵里的是流行乐、摇滚乐,高级一些的也是雅尼、谭盾等的新交响乐,后来从事专业后又主攻音乐剧,从小对民乐不感兴趣。但父亲邀请,不好拒绝。去之前已经做好了去看一个老年广场舞、合唱队、模特队的“预期”,同时也想好了怎么应付那些叔叔阿姨问出的“结婚”“生子”等天大的命题。到了排练场,除了认识的叔叔阿姨,这个乐队,竟然有五十多人,从人员到乐器完全是一个专业乐队的建制,大家看到我只是点头示意,随即认真地调弦定音做排练准备,我小吃了一惊,瞬间像回到几十年前,我在那个剧团大院里,看着他们每天认真地工作。我悄声问旁边人:“今天排什么曲子?”一个叔叔答:“《诗经·陈风》,你吴伯伯新写的。”话毕,全场安静,从第一个音符响起,我的心脏越跳越快。我终于知道,为什么小时候干爹给我写的背诵小卡片的前几篇就是《陈风》,因为那是只属于我们“家”的故事,那个家古称“陈国”。终于知道父亲母亲他们这一辈为什么离不开这个地方,因为这个家里有太多的美好。终于知道大河上下沉淀的不光是砂石淤泥,还有河岸上流传了几千年质朴的文明和智慧。终于知道作曲吴伯伯以及乐团成员这些叔叔阿姨,他们的精神世界是多么的丰富多彩。即便是在我认为思想保守、信息闭塞的小城,他们在经历过贫穷、疾病、世事变迁之后,手艺非但没落下,竟然还能有这样的演出水准。甚至我会想,音乐对于他们来讲,在这座小城里可能换不来可观的收入,但会是他们生活的法宝,任何时候、任何困难,都不会丢下音乐。这套曲子在陈地祖先的加持下,像是开启了时光隧道,穿越的不仅是现在和过去,把这片土地的未来都映照得璀璨夺目。曲毕,我哑口无言,我不知道怎么形容那一瞬间的感情,那些繁冗复杂的音符唤醒的是我作为周口人的自豪,同时把我和这片土地几千年的岁月牢牢地交织在一起。原来,心脏里的那块儿胎记,就是家的形状。
2018年的春节,发小也从澳洲回来。我们以往每次的见面都会去找小时候最爱的那几个地方吃东西,并不是吃回忆,只是因为一直追着那种好吃到无法替代的老味道。这个习惯从我们18岁各自离开家乡到今年已差不多保持了17年,每次回家必有一遭。吃饭的那条食街被一条马路分成两截儿,西边叫大十字街,东边叫小十字街。这两个地方全是各种地摊儿,这些不仅喂出了我们这一代人,爸妈那代人也念念不忘。烤羊肉串的摊位星罗棋布,所有的烤羊腰都会分内外,冷热面的名字离开家乡后就再也没有听过,没有在四川重庆吃到过的用芝麻酱和辣油调成的独门麻辣烫,蒸饺,生汆丸子,汉族叫的馄饨在回族摊位上除了肉馅是牛肉外名字也被称为荷叶汤,放粉条蘸蒜汁吃的所谓的烧麦,不是灌鸡蛋进去的鸡蛋灌饼,并排的两家胡辣汤摊位,汤的味道各有千秋且和平相处了几十年……我们去了“大小十字街”,一片寂静,马路的东西两截儿,变成了停车场,我开着车在方圆5公里兜了一个8字形,上桥过河走街串巷,那些烟火气似乎被这座小城的建设进程挤到了外太空,就好像那个几十年的各种胡吃海塞拼酒传递两三代人的聚会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车上我跟发小说,这个地方没了,我们和这个城市的关系,感觉又远了一层。以后,这个让人又爱又恨的小城会随着我们的后代完全变成户口本上的没有味道没有联系的两个字“籍贯”。真的没有想过,那些味道,有一天会一起消失,无影无踪,“措口不及”,失落。食物的引诱,口味的依赖,就像是身份、时间,甚至生命的见证,这么一下子消失了,我们阳光灿烂时的味道随它而去……离开家那天,我得到一个兴奋不已的消息,那条食街上的小吃全都在,只是规划到一个新的区域,那天是我们没有找到。嗯,等着我。城市不断进步,味道没变,这是这座小城的魅力!
最近的某天,父亲兴奋地发来好多照片。照片里,母亲坐在一辆复古的小火车上神采飞扬,他说这是家门口的火车公园。利用城市留下的铁轨,建设成主题公园,这个城市在飞速发展的同时,用普世的方式,把民众带回记忆里的旧时光,“根”的概念,充满在这个温暖的小城。就像流传了一千四百多年的《千字文》,两千多年的《道德经》,三千年的《诗经》,六千年的伏羲文化一样,时代在变化,那些上古智慧在这块土地上随着大河流传至今,从来没有变过。
昨晚,梦见老家的那家牛肉汤小馆,竟然要卖其他东西了。梦里的我,是10岁左右的样子。我赖在人家门口跟老板撒泼打滚,从历史传承人文关怀讲到牛肉汤的方便包装,从好言相劝再到撒泼耍赖……最后老板还是不愿意再卖牛肉汤,我竟然……气哭了……醒来觉得可笑。有些味道在消逝,但那里面不只是味道。几十年的老店,老手艺,老慢的灶火,客人可以无限续汤的老大的锅,老街坊邻居,老派精细的切墎手艺,十块十五块老便宜的收费,这是老的情感依存。我也会想,我这样,会不会是因为我也“老”了?但一转念,好像不是,因为那种“老”,是心脏的胎记,时刻看看,说明心脏在充满活力地跳动着。
2018年秋
于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