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
夏姬在楚王熊侣发落她之前,只能低眉颔首,谁都不能看。因为她是个被掳罪妇。她原想,楚王若能纳她,她就能让儿子免于死罪,即使像息侯一样,终老在楚国,总比丢了性命强,毕竟他才十八岁啊。她没有想到屈巫竟然阻止楚王纳她,可恶的屈巫。也罢,一切都是天数。当公子侧请奏时,她心中又升起希望, 公子侧是楚王熊侣庶兄,他出面求情,想必征舒亦有可能赦免。屈巫,又是屈巫,他再次出面搅局,阻止公子侧娶她。他要干吗?这个阴险的男子,他害死了夏御叔,又引兵讨伐陈国,儿子夏征舒已经被掳,生死未卜。他为何要这样?她已经这般境地,还嫌害她害得不够吗?世上还有比他更加恶毒的人吗?夏姬的心里充满了对屈巫的仇恨。接下来,她不禁惶然,有屈巫在,楚王熊侣究竟会怎么处置她?
被襄老牵手的那一刻,夏姬恍若梦中。
楚王竟然把她赏赐给这个丑陋的老男人。屈巫,屈巫呢?他怎么不说话呢?他怎么不阻止呢?他不是巧舌如簧吗?他不是善于占卜吗?他不是精通巫术吗?为什么?为什么不说话?没有比她更不祥的女子?是谁造成了她的不祥?谢过楚王恩典,襄老拉她起身时,她扫屈巫一眼,目光里充满仇恨和鄙夷。她所有的屈辱,都是这个男子造成的。现在,楚王把她赐给了这个丑陋的老男人,她的一生也只能和这个丑陋的老男人终了。屈巫,你高兴了?你心安了?既已为襄老妻子,她便是楚国人了,到了楚国,她一定不会放过屈巫的。绝不!
屈巫看到夏姬眼中的仇恨,心下一惊,那仇恨像一把冰冷的剑,直刺他的心脏。他后悔不迭,用手捂住了胸口,那里是夏姬赠给他的芍药丝帕。夏姬一定恨死他了, 襄老年龄大了不说,职位更低。可是,当着楚王的面,他亦不能再说什么了。公子侧已经对他有了怨愤,倘若再有言语,只怕楚王熊侣要起疑心了,襄老怕也会对他恨之入骨。他万万没有想到竟然会是这样的结果,日后他该怎么面对夏姬啊。还好, 襄老年迈,他可以再等她。可是夏姬呢,她会怎么样啊?天啊,聪明绝顶的屈巫, 此刻觉得自己比一丝纤尘还轻飘,不知荡向何处。
当晚,楚军驻扎在株林。
屈巫夜不能寐,他走出了营帐。按他原来的计划,这院子就是他和夏姬重逢的地方,是他们的洞房。在这里,他可以怀拥夏姬遥望星空,寻找属于他们的星宿。
可现在,他的夏姬呢?襄老……夏姬……屈巫心里一阵阵绞痛。
屈巫手捂着胸部,像捂着自己的那颗被撕碎的心。他想起了在春浴节遇见夏姬时的情景。想起了她赠他丝帕的那一幕。还有,他赠她的玲珑凤头钗。是的, 是他说服楚王伐陈的,他只是为了拥有夏姬。谁知造物如此弄人,接下来他该怎么办呢?
他向襄老房间的方向望去,那房屋已经灭掉烛火。他像被恶鬼拘着,不由自主地走到窗前,屋里传来了襄老粗壮的喘息声,并未听到夏姬的声音。此时屈巫,如万箭穿心,他下意识地举起拳头,朝木窗上砸去。然而,拳头并未落下。屈巫收起拳头,放在自己的口中,牙齿狠狠地咬下去,他的喉咙发出呜咽嘶鸣。
襄老好像听到了动静,说:“外面有人,吾去看看。”
屈巫箭一般地离开了。
黑夜,像一块沉重的铁块,挤压着人们的视野。
四周的虫鸣,惊扰着夜的黑。陈国夏氏庄园里,一改白日的清朗,显得阴森而诡异。
屈巫仰起脸,望着悠远的苍穹,密密麻麻的星星,挤挤挨挨,忽明忽暗。忽明忽暗……忽明忽暗……多像她的那双眼睛啊。屈巫闭上眼睛,两行热泪和拳头上的血液,一同慢慢地流出……
第三部 楚衰
第四十七章 爱恨情仇终至清算
屈巫先去齐国,既是奉王命出使,他一定要完成使命。这也是他对楚庄王最后一次尽忠。他一生为楚国谋尽,为庄王忠尽,对楚王熊审已经无能为力了。接下来, 他要为自己谋划了。不过,他会把最后的事情做圆满。
屈巫聘齐之后,就直接去了郑国。他来到郑国馆舍,狐庸已经把家人和财产都安顿好了。翌日,他和介从一起去见郑伯坚,转达楚王旨意,通谕郑国军队,于冬季十月望日到齐集结。出了郑伯宫门,他把齐国、郑国所赠礼品以及国书和一封早已写好的书简,交与众介。他说:“诸介请回去吧,把这些交给君王复命,君王就知道怎么回事了。”介从别过屈巫,回楚复命。
屈巫回到馆舍,嘱咐下人打扫好新房,而后独自往郑伯宫私见郑伯坚,商议迎娶少(上孔下皿)之事。
少(上孔下皿)自楚归郑,原本是为了寻回襄老尸骨,却不想遥遥无期,再无音信。晋、楚关系恶化,无使来往,互不通聘。楚国、郑国忙于打仗、会盟,有谁还会想起一个为国捐躯的将领的尸骨呢?况,楚王熊侣薨殁,襄老尸骨更无归楚之望。
少(上孔下皿)对屈巫之恨亦是愈来愈深。屈巫说要来娶她,她知道他一定会来的。她已经把郑国医馆的医书熟读,对各种医案及药物属性亦皆熟稔,她不会再犯上次的错误,让屈巫逃脱。内宫传来了屈巫来郑迎娶的消息,郑伯坚亦嘱咐内宫预备好了嫁妆,单等择日成婚。
屈巫从郑伯宫再回到了馆舍,馆舍里已经按照他的旨意挂满了灯笼,装饰得十分喜庆。屈巫身在其中,恍若隔世,这一切都是为他准备的吗?走进寝室,他手抚卧榻上的锦衾,不禁泪流满面。
他终于等到了这一天。自春浴节上的偶遇,已经三十年了。三十年来,娶少(上孔下皿)似乎是一种执念,一个终极的目标。他不停地设计,不停地谋划,都是为了这一刻。当这一刻终于到来时,他又觉得恍然若梦。少(上孔下皿),真的成了他的爱妻了吗?他突然感到惶惶不安,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一个思念了三十年的女子。这决然不像屈巫平时的脾性。自春浴节邂逅,他就开始谋划了。为“稍候一刻”,他谋划了三十年。这一切难道都是真的吗?屈巫觉得脸上痒痒的,拂拭了一下,是湿凉的泪水。他应该高兴才是啊,怎么会有泪水呢?精通占卜,号称通灵的他,心里一下子慌张起来,不会是出什么变故吧?不,不,不,每一个环节,都是他精心设计的,会有什么问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