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恩岭
张伯驹的粗犷与文雅
张伯驹是“民国四公子”之一,有人形容他高远、孤寂、不染凡尘,有人则称他身兼牡丹之富贵、菊花之隐逸、莲花之君子三种气质。如此看来,他应该是一个穿戴讲究、举止高雅、文质彬彬的文人了。其实不然,生活中的张伯驹也有不拘小节、穿着随便、举止任性的时候。
一次,张伯驹的朋友张牧石受张伯驹之邀,赴京看牡丹。到了后海南沿,恰逢张伯驹外出,张牧石就在院外等着,不一会,见远处驶来汽车一辆,至门前停下,下车的正是张伯驹和他的夫人潘素。只见张伯驹上衣敞胸,下衣着短裤,赤足拖鞋,手持大凉扇。潘素有些不好意思,说:“看他这身衣着,赴总政陈其通邀宴。”张伯驹却说:“无论谁请,我都一样穿衣,只要舒适就是,不能受衣着管束。”
但有一次,张伯驹却因为着装阔气、讲究,竟被小偷盯上了。有一次他去天津张牧石家,身穿一套派利斯纯毛料格子衣服、头戴鸭舌帽。这身装束在上世纪70年代还是很少见的,于是,小偷便跟上他,并偷走了他的钱包。到了张牧石家,他一摸口袋,钱包被偷了,好不悻悻。张牧石便笑他这身打扮如此招眼,真是罕见。不错,张伯驹平时很少西装革履,长年是河南乡间普通的中式衣着。
在行为举止、风度情感上,张伯驹同样存在着粗犷、急躁与细腻、高雅的矛盾。
还是去天津找张牧石,一次张伯驹去早了,到了张牧石家,天还未亮,张伯驹先是喊了几声,无人答应。他便一时兴起转了一圈,捡了一块半截砖,咚咚地砸起门来。张牧石从梦中惊醒,急起开门一看,张伯驹手中的砖头还未丢掉,其直率的性格令人啼笑皆非。张伯驹的外孙楼开肇也回忆说,姥爷是一个和善可亲的老者,有时却会为了想吃一个桃子而没有如愿,就会坐在地上耍赖的略带顽皮的“老小孩”。但赏花时的张伯驹又是那样超凡脱俗。
有一年张伯驹在天津人民公园看海棠,他填了一首词《小秦王》,词后又补记说:“风来落英满地,如铺锦茵,余愿长眠于此,亦海棠颠也。”你看,他和黛玉葬花、惜花的情感多么相似啊。
张伯驹与吴小如的戏剧情缘
吴小如是著名的历史学家,北大教授,生于1922年,比张伯驹小24岁,与伯驹先生一生接触不多,亦未共过事,但他们却因戏剧碰撞出一串夺目的火花。
原来,事情就是这么巧,张伯驹与吴小如的父亲吴玉如同岁,而且是很好的朋友。1944年,吴小如在天津私立志达中学任教时,张伯驹的儿子张柳溪则是吴小如的学生。这样,吴小如经常到张伯驹家,二人交谊日深。1951年,吴小如调到燕京大学任教,没有住处。张伯驹知道后,就让吴小如住在自己的展春园,特意腾出了两间房子。只是1957年张伯驹赴东北以后,二人就失去了联系,但吴小如却心怀感激,始终对张伯驹以师礼事之。
1982年初,吴小如听到张伯驹去世的消息,心里久久不能平静,由于未能前往吊唁,就写了一副挽联“丛菊遗馨,诗纪红毹真一梦;碧纱笼句,诗传彩笔足千秋”。这一年的8月,吴小如的朋友黄港生从香港给他寄来一本香港版的《红毹纪梦诗注》,这时他才算是见到了张伯驹的这本书。认真看后,吴小如非常喜欢,并称这部书“中多梨园史料,足以传世”。然而,他又觉得张伯驹所录往事间有讹漏,于是引发联想,也回忆起自己听戏的往事,对张伯驹诗注的讹误之处及“足以隅反者”,再加注释和引申,于是成了《读〈红毹纪梦诗注〉随笔》,共五十多节,数万余字,堪与张伯驹的书相媲美了。
且看吴小如长文中的第一节文字,便可知本文内容的丰富和语言的精彩:“小如按:伯老生于一八九八年,虚岁七岁,则为一九四年。所谓大喊‘闪开了’云者,乃此戏豹精变俊武生之前所念,非后场开打亮相扔叉时之台词。伯老所说盖略有误。杨小楼一九三七年春,在北京长安戏院演《金钱豹》,乃彼最末一次演此戏矣。大喊‘闪开了’之后,穿开氅翻一虎跳下场,干净利落,精彩绝伦……”
可惜的是,目前尚未见到张伯驹的《红毹纪梦诗注》与吴小如的《读〈红毹纪梦诗注〉随笔》合印成一书的版本。
张伯驹与施蛰存
看到《张伯驹与施蛰存》这个题目,大家会不会觉得有点唐突?一位是“民国四公子”之一,一位是新文化阵营里很有名气的现代作家;一位长期生活在北京,一位蛰居江南,怎么会有了交集呢?
事情就是这样怪,正可谓天下之人有奇缘。张伯驹生于1898年,施蛰存生于1905年、比张伯驹小7岁,这只是年龄上的差距,但他们还真有一些共同点呢。张伯驹,字丛碧,施蛰存常用的笔名是青萍。青碧之色,各含他们名字中一字,就是比喻高尚的精神或深厚的友情永远不衰,而他们短暂的交集结下的友情,不正可谓千秋青碧嘛。
他们的情缘还得从1956年说起。这一年10月,《文汇报》及其副刊《笔会》根据形势要求,恢复并扩大作者阵容,施蛰存、张伯驹同为《笔会》作者。这是他们最初的交集,但他们还未真正有过联系。
到了1975年,赋闲在家的施蛰存在搞词学研究,他通过在出版社工作的吕贞白,读到了圈子里私下流传的张伯驹主持编印的《春游琐谈》,虽只有薄薄的3册,但令施蛰存大感兴趣。他早就知道张伯驹是有名的词人,正是他研究词学的对象啊!但相见的机缘仍未到来。
后来,施蛰存在教学之余,开始写《唐诗串话》(《唐诗百话》)。1979年,他开始考虑筹办《词学》集刊,沟通网罗南北编委成员。
1981年,施蛰存利用学校放暑假的时间,带领研究生到北京图书馆查阅古籍文献资料,于7月13日下午,在周笃文的陪同下,到张伯驹家拜访。二人相见犹如故友重逢一般。张伯驹说道:“哎呀,‘洋场恶少’老了呀!”施蛰存马上回了一句:“‘民国公子’也风光不再了啊。”说罢,二人大笑。
原来,这“洋场恶少”还是上世纪30年代鲁迅先生给施蛰存的命名,因为鲁迅看到1934年7月的《申报》刊登的一篇文章署名“寒白”,就怀疑这是施蛰存的笔名。当然,这只是鲁迅的猜测,而就是这一猜测,却叫施蛰存几十年间吃尽了苦头。但这“寒白”岂不与“丛碧”之色有点相像吗?
就在那天晚上,施蛰存、周笃文与张伯驹夫妇、夏承焘夫妇、徐邦达、冯统一等文化界名流在北海餐厅来了个大会餐。席间,施蛰存聘请张伯驹为尚在筹办中的《词学》的编委成员,张伯驹慨然应允。
1981年11月,《词学》创刊号出版,第一辑便载有张伯驹的《丛碧词话》。可惜的是,《词学》创刊号出版后的翌年2月,张伯驹溘然辞世。施蛰存闻之十分悲伤,即写一挽联“丛碧词丈千古:春海移桑闲老京华贵公子,尘琴掩瑟歌残梁苑旧词人。”
时如逝水,1988年,施蛰存在与河南友人通信时,还曾提及张伯驹先生的《丛碧词话》。张伯驹、潘素曾为施蛰存精心绘制的一幅国画,更是一直悬挂在施蛰存的北山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