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四
2019年01月03日
第16版:闲情 PDF版

鞋带儿

我小的时候不怕黑,不怕大的声响,就怕系鞋带儿。我觉得这是世上最精巧的活儿,大人们的手指像变魔术似的,三缠两绕,就打出一个黑蜘蛛的结。在幼儿园,老师一边给小朋友的鞋打结一边说,叫你们的家长甭买带带儿的鞋,怎么又买来了?

我决定自己学着系鞋带儿。我先是把它拆开,但拆开之后完全不知道怎样再扭结到一块儿。我第一次明白了破坏一件东西是很简单的,要恢复它就复杂多了。

只好再去找老师,她嘟囔了一句,一个女孩子还这么淘气,把鞋带儿都蹬开了,然后就飞快地打那个宝贵的结儿。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粗大的手指像掏耳朵似的比画了两下,那两根原本孤立的小黑蛇就死死地黏在一起了。

我觉得我记住了那个过程,勇敢地第二次拆开了那个结。我用老师的打法,却打不成同样的结。只好试验其他新奇的打结法,结果要么完全不是一个结,鞋带始终是两根互不相干的面条;要么就是它们凝结得太紧密,像个破不出的谜语。面对死结,我用牙齿去咬。鞋带儿的滋味是微咸的,好像含着话梅。

我很想

把自己的过失永远地掩盖过去。可是不行,午睡的时候我脱不下鞋,上不了床,只有带着死结去见老师。她粗暴地说:“你怎么这么笨?连鞋带都不会解!”

她的确是费了很大劲儿才解开了死结。有一瞬,她气得几乎要用剪子剪断它们。

我真正学会系鞋带儿,是在偶然看到老师给别的小朋友操作这一过程时,我恰好站在老师的背后,一切都那么清晰明朗。

我终于打出一个惟妙惟肖的结,甚至比老师打的结还要紧,把脚背都勒疼了。我把脚跷得高高的,仿佛要把经过我面前的人都绊一个跟头。但无论我怎样暗示,大家都不表示惊奇。我只有到老师那里去毛遂自荐,我想,就算别人都拿这件事不当回事,我的老师应该由衷地高兴。别的不说,起码她以后不用辛辛苦苦地为我系鞋带儿了。

老师看了我的鞋带儿一眼,又看了我一眼,说:“你早就该会了。”

我立刻从成功之后的喜悦坠入冰河。我至今感谢我的这位老师,她使我极幼小的时候就懂得了,有时候你自以为十分辉煌的成就,在别人眼里是理所应当的平淡。

当我学会系鞋带儿以后,我就不再珍惜这个技巧了。我不再像初学那样将它们比画得如孪生兄弟,而是敷衍地一长一短随便绾两个结,任凭它们像断了一只翅膀的蝴蝶在我的鞋面上乱颤。

学会了偷工减料,我很高兴,但鞋带儿开始反击。那个冬天的风寒冷得如同冰糖葫芦上亮脆的薄片,把人的手割出细碎的血口。我刚上学,要走很远的路。未系牢的鞋带儿像风筝飘带儿挂在一块尖锐的石头上,那个大马趴摔得我脑浆至今还乱成一团。

不管我多么仇视它,我还是乖乖地将它重新系牢。冷空气把我的指关节冻得同蜡烛一样硬。

从此,我再不敢忽视系鞋带儿这一类的小事,你疏忽了它,它绝不会疏忽了你。你若不信,它就在你最扬扬得意的时候轻轻抖出一个花样,让你静静地躺在大地上清醒。

鞋带儿会断。断了的鞋带儿可以接起来,但接起来的鞋带儿就大不如从前了。首先是它不好使,接头会在每一个穿孔的部位疙瘩着不肯前进。再者是它不结实,会在你最需要登攀的时候訇然断裂,让你觉着似乎自己的脚在那一刹那突然脱落。

所以鞋带儿断了,我从不将就。别的都可以补,鞋带儿不可以补,赶快换新的。要赶路,结实最重要。

(据《广州日报》)

2019-01-03 2 2 周口晚报 content_51366.html 1 鞋带儿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