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高鹏
那天我下了班走到公园附近,顺便拐进路边一个小商店买点东西。我在柜台前刚站稳,就听女老板不耐烦地嚷嚷起来:走吧走吧,生意不咋的,要饭的却打发几个了……这声音从我身边掠过,冲向门外。我循声望去,门口站着一个高大的老人。老人显然对这突如其来的责骂感到意外,他愣了一下神儿,随即垂下眼皮默默离去,轻得没带动一丝风。在他不动声色离去的一瞬间,那黢黑清瘦的脸上分明有一分羞涩。
女老板还在嚷嚷。我走出小店,走在老人的身后。往西走一直到公园门口,还有十多家这样的小商店,老人却没再停下脚步,径直走过去。
他的脚步缓慢,但并不蹒跚,甚至腰杆还算挺拔。他穿着一件褪了色的中山装,有点肮脏皱巴,由于身体瘦削,衣服显得很松垮。也不知他已离家多久,头发和胡须显得长而凌乱。
他走在这个春天的傍晚里,夕阳从对面斜斜地照过来,使他的形象与周边的环境相比,显得凝重而又格格不入。
他看上去也许更像一个不合时宜的“侠客”。确切地说,更像是一个古代侠客的灵魂,踽踽行走在这个现实世界里。
也许是这“侠客”气质,也许是那分“羞涩”,吸引我长久地注视着他。
他默默走到热闹的公园门口,犹豫了一下,便在右侧台阶上坐下来歇息。他将手中的蛇皮袋子放在身旁,从衣袋里摸出一支烟来,默默地抽。
公园门口聚集了许多小商贩,还有一些衣着得体的女人带着孩子嬉戏玩耍。老人望着面前那些活泼可爱的孩子,就那样定定地长久地望着,眼神里满是慈爱。但周围的人似乎没有觉察他的存在,包括那些天真无邪的孩子。
这时,我看到一轮夕阳从他背后悄然跳出,彩霞濡染了半个天空。
我应该是被老人那祥和的面容背后所蕴藏的、饱经人世沧桑的人所特有的一种温情所触动。我站在那里竟一时无措,苍茫茫的心境,像站在苍茫茫的土地上,不知该到哪里去。
我从衣兜里掏出烟来,抽出一支夹在手中向他走去。终于找到了一个接近他的理由:大爷,借个火吧?
老人抬起头来,用那双还沉浸在幸福中的慈祥的眼睛惊讶地打量我,下意识地把手中的烟递了过来。我顺势在他身边坐下,又抽出一支递给他。老人客气了一下便接过了。
这个暖春的傍晚是这样令人觉得惬意,即使车流扬起的尘埃也不能遮掩梧桐树上叶芽的娇嫩,还有公园里花朵飘出的阵阵清香。
我问老人家在哪儿,很随意的样子。老人对我说了。我说:离这儿有多远呢?老人说有二百多里路吧。我说:这么远的路您是怎么过来的?老人果然说是走过来的。一个讨饭的人走二百多里路,并没有让我感到意外。
我说:现在家里忙吗?没话找话。老人说不忙。老人抽了一口烟,望了一下远处,似乎觉得这样回答有些不妥,似乎又觉得在这个陌生世界里能有个人说说话,也是个很欣慰的事儿。
老人又补充说:麦子正在扬花,再有一个半月就能收割了。嗯,一个月零十天吧!
我说:这个季节是过去人们常说的“青黄不接”的季节吗?老人听后有点兴奋地说:是是是……嗯,过去穷的时候,这季节正是庄稼人日子最难熬的时候。嗯,很多人都出去逃荒。嗯,粮食不够吃,配着野菜,也难免饿死人。嗯,现在好多了……
老人似乎习惯了这样思考着说话,不住地感慨世事的沧桑变化。
我又掏出一支烟递了过去,老人却急忙掏出自己的烟来,非得让我抽一支。我也没太客气,便从他烟盒里抽出一支来。这时我才发现,老人掏烟取烟用的全是一只手。他将烟盒放在膝盖上,用三个指头压住烟盒,再用拇指和食指笨拙地抖出一支来。老人的右边袖管里空荡荡的。
老人说:那年胳膊上长了疮,一直往上烂,怎么治都治不好,后来医生说干脆截掉吧。老人对我笑一下说:截掉就截掉吧,七十多岁了,也没啥大用了。嗯,后来就到乡卫生院截掉了。
老人说起此事时的神态,就像扔掉了一件不值一提的旧物般轻松。
沉默片刻,老人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疑惑地问我:这儿的……城墙,怎么不见了?老人的神情就像一个天真的孩子遇到了一件费解的事。
城墙?这个问题让我感到迷惑。我是从未听说这个城市有过城墙的。老人却说就在这城的东边,他找了几天都没找到。
城墙?老人的话让我突然感到这个城市陌生起来。
老人说,这儿过去有个埠口,他年轻时和几个伙伴经常划着船到这儿来做买卖,做完买卖就到城墙下面那家小饭店喝烧酒,有时候还爬到城墙上玩耍。如今城墙没有了,埠口也没有了,已找不到过去的半点零砖碎瓦。
老人有四十多年没来过这个城市了。城墙,应该是在那场文化浩劫中消失的,但这个年限,已远远超过我的年龄。老人无奈地叹了口气,默默地抽着烟。
片刻,老人转过头来,慈祥地望着我说:你今年多大了?我说三十多了。老人说:我有个儿子跟你年龄差不多。老人提起儿子似乎有些激动,慈爱与欣慰再次充盈他的眼睛。
噢,你儿子在做什么?我和老人一块儿欣慰着。
老人说:我儿子那年去了北京,在一个广告公司打工。嗯,那可是个大公司。嗯,儿子很能干,现在已是部门主管了。嗯,儿子去年还结了婚,媳妇和他是一个公司的。嗯,儿子可孝顺了。嗯,他娘病了好几年,全靠他一个人打工,寄钱买药……老人说着,转过头去抽了一口烟。我看到他的眼睛里闪动着泪光。
爱子之心,使老人在看到每一个孩子时心中都能充满爱。老人正是以这种舐犊之心来对待周遭世界的。我突然明白,老人的祥和面容为什么能给我带来如此柔软而强烈的触动。
老人转过头来,那眼睛里的泪花似乎已经被风吹干。老人说:他娘去年下了世。嗯,我说,他娘,你也值了,有这么一个好儿子。嗯,如今家里也没啥牵挂了,嗯,我也该出来看看了。嗯,都四十多年了……
老人说话的神情始终很轻松,不过似乎这轻松是特意冲着我表现出来的。而我,却在想着那像梦一样模糊的城墙,有些感伤。
短短百十公里的路程,却阻断了老人的脚步长达四十多年。如今,儿女生活得都很好,多病的老伴下了世,他才放下心,来此寻梦。而这个击碎了他的梦的城市,却以这样的方式接纳了他。
年轻时的老人来此做买卖时,似乎日子过得还算快乐,做完买卖还能到小饭店里喝碗烧酒,再爬到城墙上玩耍,也许还会向着远方吼几嗓子,发泄一下那淤积在腹腔里的青春朝气。也许,站在城墙上望远方,还会油然想起他心爱的姑娘……然而,四十多年后,他却是拖着残疾的身体,一路乞讨而来……
此时,那轮夕阳又圆又大,凄艳艳的,像个哭泣的婴儿。
老人说,再过几天他就回去,收拾一下农具就该收麦子了。麦子就要熟了,这是一年里最让庄稼人欣喜的期待。我不知道在这个灯红酒绿的城市里,还有多少人能体会到这种欣喜。
夕阳不知什么时候下了山,天色灰了下来,蛋黄色的路灯已在不知不觉中亮了。似乎,我也该告辞了。可老人又该去哪里呢?我站起身来,不知所措地从兜里掏出几块零钱,老人却坚决不接受。他好像认为我们已经成了朋友,朋友的钱是不能要的。老人宁可向陌生人伸手乞讨,也不愿接受朋友的施舍。
我想,也许他认为乞讨已使他失去了一半的尊严,而另一半若又在朋友面前失去,那他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我不知该说什么好,记得当时我好像支支吾吾地说:您……这也是职业,我……跟您聊天,浪费了您的时间……我把这个从商品社会里学来的理念说给老人听,老人却并不认可。在那短暂的争执后,我是匆匆走的,以致我们在分别时没能平静地道别。
暖春的晚风仍然带着寒意。想起八十多岁的姥姥几天前从乡下来到这里,我便拐进了路边一个小饭店,要了一份粉蒸排骨,打包走出小店站在门口,望着老人渐渐消失的背影发愣。我多想让老人在这个小店里安安稳稳地吃上一顿饭。不知道他那在北京打工的儿子,如果在这样的街头遇到自己年迈的父亲,该是怎样一种心情。我想,无论老人走到哪里,栖身何处,他都会被儿子的爱温暖着!
黄黄的路灯映照着老人黑色的身影,他默默地走往城墙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