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5年4月,张伯驹在北海赏花。
(接上期)
联语妙对
张伯驹一生除痴心于词的创作以外,还热衷于联语的创作和“打诗钟”活动。“打诗钟”前边我们已经讲过,其实各种规格体式的诗钟都包括在联语的大范围之内,诗钟的佳作也是联语的佳作。
张伯驹很喜欢作联语,也是大家。联语,也称楹联,又叫对联。据说楹联产生于五代后蜀国孟昶之时,宋朝时逐渐传到民间。联语又是中国的特产、专利,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艺术,是一种雅俗共赏的文学艺术形式,极尽新、奇、妙、谐、庄、讽、谏、喻等特点,对人们的启迪、教化,以及增加知识、文化娱乐、丰富生活趣味的作用都是很大的。
联语又是一种对偶文学,讲究对仗工整,平仄协调,内容可以说包罗万象,有的蕴含哲理,发人深思;有的抒发情怀,动人心魄。许多流传久远的对联意趣横生,令人叫绝,具有很高的美学价值。
张伯驹曾编著有《素月楼联语》一书,他在书中曾举一例,说联语言简意赅,短小精悍,增、减或改换一字,可使联语意思大变。他说,钱谦益是明末清初的知名人物,在明朝任礼部尚书,曾给自己写下一联语:“君恩深似海,臣节重如山。”而到了清初,他又当了礼部尚书,就有人在上下句尾各加一字,成为“君恩深似海矣,臣节重如山乎”,讽刺钱谦益不能守节,与他自作的联语形成鲜明的对照,讽刺和教育意义都很强烈。
在这本书中,张伯驹还讲了他和他的一个朋友在一段时间内,以诗词、联语往还,表达情感、互致安慰的故事,这段故事既让人感受到他们的深切友情中的智慧与乐趣,又让人领略到联语这一传统文学式样的艺术魅力。
张伯驹的这个朋友叫叔明,也擅长诗词写作。叔明的夫人也能写诗词,但这一年她去世了,叔明就写了十余首悼亡词《浣溪沙》,寄给张伯驹,张伯驹感到叔明的词情过度悲伤,不忍卒读,就不断写词安慰他。不料第二年春,叔明也病倒了,张伯驹就时常填词《瑞鹧鸪》寄给叔明。于是,叔明每次收到张伯驹寄的《瑞鹧鸪》词,就说“鹧鸪又叫了”。张伯驹知道了,就又写了一首《瑞鹧鸪》,最后两句是“寸寸柔肠谁会得,眼前唯有鹧鸪啼”,意思是说:您的痛苦和心思有谁懂得呢,就只有我这只鹧鸪在您面前啼叫了。叔明看了张伯驹的这两句,就回了一首,结尾两句是“听到鹧鸪愁已惯,不妨楼外尽情啼”,意思是:我在愁苦中已经听惯了您的啼叫,您就尽情地啼叫吧,我喜欢听。你看,多么幽默啊!不料,叔明还是一病不起,与世长辞。张伯驹给他送的挽联写道:地下镜重圆,终古不分鹣鲽影;人间琴已碎,从今休叫鹧鸪声。这是一副从意境到形式都很完美的联语。由此可看到张伯驹联语的艺术水平之高,更可以看出联语在我们生活中的作用。
从形式上说,联语又有嵌字联、集字联、回文联、叠字联等特殊形式。特别是嵌字联,也叫嵌名,指将特定的名称(多为人名、地名、事物名等)嵌入联语中一定的位置,嵌名联中最难的是将人的名字拆开嵌入上下联中,既要得体、通顺,又要富有内涵和情趣,十分不易,而张伯驹在这方面不愧是奇才。
他作的嵌名联多用“藏头”嵌字格,字数整齐,音调和谐,短小精悍,词义贴切。例如,嵌名联有赠史树青的“树木新栽休斧伐,青山常在有柴烧”;赠张牧石的“牧野鹰扬开地阔,石头虎踞望天低”;赠李克非的“克勤克俭常勤俭,非色非空即色空”;赠冯大彪的“大魁丹桂悬金榜,彪焕珠帘卷玉钩”;赠海明的“海阔天空驰想象,明窗净几著文章”;赠欧广勇的“广到穷荒皆坦荡,勇于大敌更从容”……分别将人名的两个字嵌入上下联的开头,而整个联对仗工整,意义关联且含义丰富。
十年动乱结束后的一天,梅兰芳夫人福芝芳做东请张伯驹。因为心情愉快,平时很少喝酒的张伯驹,在饭桌上吃了两盅,微醉归家,昏昏沉沉地睡了一阵子,醒后即提笔为福女士成联一副:“并气同芳,入室芝兰成眷属;还珠合镜,升天梅福是神仙。”上下联分别嵌入了“梅兰芳”“福芝芳”夫妻姓名。妙手天成,虽是偶然得之,确是珠联璧合。只是这副对联写好没几天,福芝芳就去世了,“梅福”都是“神仙”了。张伯驹怎么也没想到,竟“一联成谶”,为之慨叹不已。
张伯驹曾送冯其庸一副联语:“古董先生谁似我,落花时节又逢君。”这一联语读来看似无奇,但得来确实不易。因为这是一副集句联,两联都是用前人的成句。上联是《桃花扇》中的一句,而下联则是杜甫的《江南逢李龟年》诗中的一句。上句是作者自说,下句说两人的交往,而这里的“落花时节”不是杜诗里的自然季节,而是说他在晚年才遇上了冯其庸。这副联语张伯驹又做成了分咏体的诗钟,咏“文物商店”、“李龟年”也是非常贴切,恰到好处。
张伯驹的联语既含义美好,富有哲理,又豪放雄浑,实为诗句珍品。实事求是地说,今天能欣赏进而能创作出既美且富有持久生命力的联语的人是越来越少了。
前边曾说到,张伯驹编著有一本书《素月楼联语》。这本书是张伯驹于1961年完成的,是一本汇集古今对联谐语、诗钟趣事的书。全书大部分是张伯驹集古今许多优秀的联语、诗钟成品和故事,也摘录了自己所作的部分联语和诗钟,以及自己进行联语、诗钟创作的趣事。这本书选博取精,意趣高雅,是一本寓教于乐的读物,可谓雅俗共赏。
这本书,细读其故事和联语,可谓生动活泼、趣味横生,语言也不啰嗦,既让人学习了丰富的历史知识,又给人以文化艺术的享受,如在祠宇、名胜部分,张伯驹选取了两联。灵川县诸葛祠有联云:“梁父吟成高士志,出师表见老臣心。”又云:“成大事以小心,一生谨慎;仰流风于遗像,万古清高。”
灵川在今广西桂林市,这副联语是赞颂诸葛亮高风亮节的,既令人生景仰之心,又教人行事要则,颇有哲理。
宣城太白楼有联云:“大江淘尽英雄,山经百战楼仍在;诗卷长留天地,人往千秋酒不空。”宣城位于安徽省东南部,此联上联感怀历史而叹太白楼幸存,下联写李白诗酒流芳。这副联语气势豪壮、景象开阔,淘涤心胸,可谓一副名联。
在这本书中,张伯驹也摘录了自己的一些诗钟,其中几副,也是很有趣味的,且让我们欣赏一下。
这是一些集句分咏格的诗钟,咏“杨贵妃、近视眼”:“承欢侍宴无闲暇,对影闻声已可怜。”(集白居易、李商隐句)咏“落叶、驸马”:“昨夜秋风今夜雨,一人女婿万人怜。”(集卢伦句)咏“废园、月份牌”:“主人不在花常在,世事何时是了时。”(集钱起、张继句)由此可见,腹中若无万卷诗,是很难打这些诗钟的。
《素月楼联语》完成于1961年,那时正处于饥饿的三年困难时期,张伯驹被打成右派、遭人冷眼,能在此逆境下,平心静气,忍饥挨饿,忘情在传统文化的传承事业中,足见先生精神的丰富、广博和心外无物的心胸,我们也由此理解了他为什么能在世事风云激变、人情冷暖无常的景况下那样从容淡定。
张伯驹的词作、联语和诗钟方面的才华和成就,在中国近现代文坛上,确实是罕见的。著名的民主人士章伯钧有句话很通俗,他说:“中国的文学再发达,以后也不会再有张伯驹。”张伯驹当然不会再有了,但成就和才情能否会有赶上和超过张伯驹的呢?恐怕也很难。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