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划 王彦涛 李建成
(接上期)
张伯驹出关东北是一种历史的机缘与巧合,促成了他晚年生命的一段奇光异彩而又苦难的历程。张伯驹在长春约有十年时间,这不长的十年却几乎是他一生的浓缩和写照。张伯驹前半生的闲适和后半生的磨难、山穷水尽、柳暗花明,几乎都可以在长春生活中找到可以对应的事件。例如,他前半生过得悠闲自在,而他在长春也过上了一段身心舒展、闲适散淡的日子;《丛碧词》是他前半生词作的代表,奠定了他在中国近现代词坛的地位,而他在长春所作的《春游词》,更是比《丛碧词》成就更高,是其词作艺术和思想境界升华和成熟的巅峰之作;其在“文革”中受到的批斗和打击,又远比反右派斗争中经受的冲击更具有毁灭性;1970年、1971年的两年间,他漂泊在北京,无住处、无工作、无饭吃的窘境又远非被划为右派时的艰难可比;而其被聘为文史馆员的“峰回路转”也远胜过1961年出关东北的“谪贬生涯”。
所以,研究张伯驹,就要看重他在长春的岁月,同时,他在长春的身影,也是共和国一代知识分子命运的代表和浓缩。这一讲,我们仍讲张伯驹在长春的岁月。
《春游词》的创作
张伯驹的东北之行,虽然脱离了苦闷无聊、备受歧视和压抑、难有作为的环境,去迎“老尚能为”的新生活,但到底已非志在四方的勇闯天涯,而是无奈之举。不料这颠沛流离的生活和凄凉倒成了他情感的源泉和诗词创作的素材。他文思如泉涌,挥洒笔墨,写尽风霜坎坷,写尽人生感慨。
张伯驹的词作,达到了一个苦难淬炼后的全新境界和艺术高峰,这就是《春游词》创作的极大成功。
《春游词》有一篇序,此后,张伯驹的每一部词集都有一篇序,这在《丛碧词》中是没有的,原因也很明显,《丛碧词》跨度时间长,题材丰富,风格多样,且张伯驹的生活状况没有多大变化,到了《春游词》成册,已完全不一样了,他已生活在一个“光阴迫,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的社会大变革时期,此后他每一词集的序都突出反映了那一时期的社会环境和他自己的心绪状况。他的词,也带有了时代风云晴雨表的色彩。
读《春游词》的序言,对我们了解他这一时期的词作极有裨益,序说:余昔因隋展子虔《游春图》,自号“春游主人”,集词友结“展春词社”。晚岁于役长春,更作《春游琐谈》《春游词》,乃知余一生半在春游中,何巧合耶!词人先我而来者,有道君皇帝、吴汉槎。穷边绝塞,地有山川,时无冬夏,恨士流人,易生别离之思,友情之感,亦有助于词境,彼者或生还,或死而未归,余则无可无不可。沧桑陵谷,世换而景迁,情同而事异,人生如梦,大地皆春,人人皆在梦中,皆在游中,无分尔我,何问主客,以是为词,随其自然而已。万物逆旅,尽作如是观。
道君皇帝,即宋徽宗赵佶,工书画,善鉴赏,能诗词,深通百艺。“靖康耻”中,被金人掳出关外,史称死于“五国城”(吉林扶徐)。吴汉槎即吴兆骞,清顺治举人,被遣戌宁古塔(吉林宁安),在塞外20余年,天天和羁臣逐客饮酒赋诗,气壮而才丽,后来被纳兰性德知道了,怜爱其才而为其周全,才得以赎归。
张伯驹以右派身份到吉林去的时候,联想到了这两位历史人物,也把自己与那些“恨士流人”相比,并且认为在“穷边绝塞”的境遇中,容易产生离别和思念友人的感触,这便有助于诗词写出意境。如其所云,优秀的骚人词客,都是逆境造就的。
“彼者或生还”,是指吴汉槎,“或死而未归”是指宋徽宗,而张伯驹说到自己,“则无可无不可”,活着回到北京也可以,死在吉林也可以,完全是一副超脱姿态。接着说到世事变幻无穷,人生如梦如幻,梦游中的那种感觉是不论你我、不分主客的,而把这种感受写成文字,随其自然,不加雕琢,便是好词。这是张伯驹的文学观,也是他的人生观。天地不过是万物的旅居之所,一切将匆匆而去啊!
对于张伯驹来说,“时代”新旧其实没有意义,张伯驹的时间观念是“大时间”观念:我就是一直这样生活的,一直在梦中春游,只不过梦境不同罢了。
但是,张伯驹一旦远走关东,还是难免去时留恋、到后思归,无论看花、赏月,还是守岁、登高,往往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乡思乡愁。
1962年春节,张伯驹夫妇回京过年,作有《定风波》一词:
辽海归来雪满身,相逢容易倍相亲。灯外镜中仍故我,炉火,夜阑灰尽酒犹温。
明岁天涯应更远,肠断,春来不是故园春。几点寒梅还依傍,才放,也难留住出关人。
这首词文字优美,音韵婉转和谐,而情意悲苦,颇耐寻味。“也难留住出关人”真是别出心裁,花也有情,想留主人而不得。同样情怀,更能动人心扉的词还有一首《浣溪沙》:
出关后,家无能养花者。腊尽归来,盆梅只一花一蕊,憔悴堪怜,词以慰之。
去后寒斋案积尘,庭除依是雪如银。小梅憔悴可怜人。
半笑半啼应有恨,一花一蕊不成春。那堪吹笛为招魂。
这首词妩媚至极,是张伯驹晚期词作的典型代表。词所慰藉的是憔悴堪怜的梅,但实际上就是他自己。他在一首《鹧鸪天》里说:“饱经世事梦催梦,痴望人情心换心……浮生不必分真假,似醉如醒直到今。”在《庆宫春》中说:“岁来年去,生别死离,常是牵萦。”在《眼儿媚》里说:“情深千尺,怜春似我,我是谁怜?”
冯其庸先生读过这些词后说:“这些话,真是椎心泣血,一字一泪,令天下才人读之,能不放声恸哭!”
再看他的另一首《浣溪沙》:
雨后残阳噪乱鸦,轻寒楼外柳风斜。小阑独立落藤花。
酒意渐消知是客,鹃声不断道无家。惹人归梦绕天涯。
这是一首写景抒情词,风景优美,澄澈剔透极了,词情却是惨然的。上阕写景,疏淡而幽静,然又透露着不安、烦愁和伤感。短短三句,语言平易,环境却很典型,残阳、乱鸦、绿柳、藤花,很多鲜明的意象,其中所包含的苍凉萧瑟的意蕴,自然会勾起词人沦落天涯的孤寂感。其实,反过来,景色也是很美的,只是作者心中思乡,景物才带上了离愁的色调。下阕由听到悲伤的鹃声,直接抒情,把上阕景色中所蕴含的情绪淋漓尽致地宣泄出来。“惹人归梦绕天涯”一句,把这种情感推向极致。然而家在何处?作者的境况又不同于一般意义上的游子。何日是归期?故园还是不是家?不知道,说不定就要在这儿工作一辈子了。所以“道无家”更深刻地刻画出作者漂泊他乡、命运飘摇的悲苦。
这首词可以说是张伯驹中期婉约词的代表作品之一。
终于盼到了1965年,张伯驹已68岁,他忽得一信,自己可能要回北京了。于是,他喜出望外,作词《鹧鸪天》一首:
五国边城咽暮笳,斜阳西望是吾家。孟婆倒引船儿转,马上春风入琵琶。
金缕怨,玉关赊,不须细雨梦沙龙。乌头未白人归去,老眼犹明更看花。
这首词节奏轻快,词意欢悦朗畅。
张伯驹的《春游词》除许多清新婉转、含蓄蕴藉、寄情深微、饶有情致的词作外,还有风格豪放、气势雄壮的词作,且不说他那首著名的《六州歌头·长白山》中“昆仑一脉,迤逦走游龙。承天柱,连地首,势凌空,耸重重……”另一首《鹧鸪天》也堪称壮阔雄浑的佳作:
壬寅冬初,独立吉林松花江上看雪。
四望迷濛瞑不开,江流一线自天来。衰黄败柳迎风舞,残绿荒沙委地埋。
寒悄悄,白皑皑,粉弓弹出玉楼台。征人情意诗人兴,只少梅花与酒杯。
张伯驹在东北几年间的词作,是其一生词作艺术中最为重要、最为成熟,也是成就最大的。其词风由早期的优雅、轻灵、婉转的明快艳丽,逐步过渡到了悲苦、忧郁、凄楚的沉哀入骨,而又不失优美和委婉。
张伯驹青壮年时代,并没有经历太多的挫折,所以词中有的也只是甜蜜的忧伤,随着被划为右派的骤变,及其飘泊出关,亲身体验到人格、精神备受摧折的苦痛和归家无期的离愁,才写出许多真正的感叹人生浮沉、凄凉悲惋的伤情之作。
因此,身居长春这段时间是张伯驹词作生涯的一个转折期,一部《春游词》可以说是其词作史上的高峰,且较此前《丛碧词》中的咏花吟月、山水寄情,此词集中的感情则大为升华。
冯其庸先生对张伯驹的《春游词》也有极高的评价,他说:《春游词》确实无论是思想深度、感情深度和艺术的高度,更胜于《丛碧词》。然而这是以他的苦难、眼泪和性命磨炼出来的。
冯其庸为纪念张伯驹诞辰110周年而填作的三首《浣溪沙》,其中两首都是评价张伯驹之高风与《春游词》之才气的:
一
才气无双折挫多,平生起落动山河。至今仍教泪滂沱。
国士高风倾万世,魑魅魍魍一尘过。春游词笔郁嵯峨。
二
读罢春游泪满巾,分明顽石是前身。黄金散尽只余贫。
眼里茫茫皆白地,心头郁郁唯情醇。天荒地老一真人。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