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高明
小时候,父亲经常去公社开会,多则十天半月、少则三五天,中间不许回家,吃饭就在公社食堂。那时候生活普遍不好,我们家一日三餐离不开红芋,红芋汤、红芋馍,离了红芋不能活。天天红芋、顿顿红芋,吃得我小脸儿发绿、胃里发酸。不是我不想吃好东西,而是没有,我不知道这世上还有比红芋更好吃的东西。
可公社食堂里有,是母亲告诉我的。她说了许多,有白面馍馍、包子,还有油条。不要说吃过,我平日里听都没听说过。每到早上开饭时,公社食堂的铃声就会“叮叮当当”响,将我从睡梦里惊醒。我迫不及待地从被窝里爬出来,光着个屁股蛋子,不停地催着母亲说:“快,快给我穿衣服,晚了就吃不上了。”
那年我才4岁,冬天的棉衣太厚,我还不会自己穿。母亲一边给我穿衣服,一边用手刮着我的鼻尖说:“啃吃嘴儿,小啃吃嘴儿,只要听到铃声,就像馋猫一样蹦起来。”她帮我穿上棉袄、套上棉裤。靴子是母亲刚做的虎头靴,大红的颜色,非常漂亮,我袜子也没顾得穿,蹬上靴子就一路小跑地去了。
冬天的早晨非常冷,我穿着开裆裤,风从下面透进来,脊背感到透骨的凉。公社离我家不到一里地,出了村有一条河,过了河便是。河水不宽,只有一座窄窄的浮桥,是用三根檩木架起来的,在结了冰的河床上像一条冻僵的水蛇。平日里我从不敢过,至多站在桥边远远地眺望,听河水潺潺地流淌,看不知名的水草随着水流来回摆动,看小鱼小虾在水里自由地嬉戏,但也只是看一看、望一望。这一次我是豁出去了,我鼓足勇气踏上去,却感到头晕目眩,身子一晃,差点栽倒,我急忙趴下去,像蚯蚓一样从浮桥上爬了过去。
当我笑着找到父亲时,他正蹲在地上吃早饭。一手端着老海碗,一手在袖子里笼着。碗里的水黄黄的,一看就知道是蒸馍水。这种水很难喝,酸酸的,还有一股怪味。我很失望,小嘴一咧,正要哭,父亲却像变戏法一样伸出一直缩着的手,捧着两个白白的东西,上面带着褶儿,顶着一个圆圆的小嘴。我不认得,父亲说了一声:“包子。”我毫不犹豫地抓在手里咬了一口,黄豆馅儿的,真香!我狼吞虎咽地吃了三五口,一个包子全部下肚。我正要吃另一个,父亲说:“这一个留给你娘吧。”我咽了一下口水,答应了。开会的铃声响了,父亲端着碗去了,他也没来得及送我。
出了公社大门,我正要过桥,一只大黄狗站在桥头拦住了我,饿得皮包骨头似的。看见我时,它摇一摇尾巴,一双圆溜溜的眼贼贼地望着我。我还以为它在和我套近乎呢,等我看清它的目光时,我倒吸了一口冷气,原来它一直在盯着我手里的包子。我呵斥了一声:“去!”它无动于衷。我挥一挥手,做出击打的动作,它露出凶凶的目光和尖尖的牙齿。我四下里瞅一瞅,地上干净得很,不要说打狗棍,连一个小坷垃头也找不着。我们对峙了一会儿,我灵机一动,悄悄褪下一只靴子,用力一甩,红红的靴子被我甩出去了两丈多远。大黄狗箭一般向我身后蹿去,就在狗闪身的一瞬间,我却飞一般冲上了浮桥。
等大黄狗发现上当时,我已经过了浮桥。来时胆战心惊,爬着过来的浮桥,危急时刻,我竟然一冲而过。我一路小跑着向村子奔去,还得意地回过头来看。只见那只大黄狗傻傻地站在浮桥边,傻傻地望着我,望着我手里的包子。
离家还有百米之遥,穿过一条大街就要到了。我正为自己的聪明暗自得意,二蛋站在了我的面前。他是我的邻居,是个哑巴,比我大5岁。他看着我,“哇哇”地叫着,而且伸出了一只手,令我毛骨悚然。很显然,他是在命令我把包子交出来。我后退着,将包子藏在背后。他冲过来了,我转身想逃,已经来不及了,他攥住了我握包子的手。你不知道我心里是多么绝望,我哭了,哇哇地大哭,包子上落满了我的泪水,被我攥得面目全非。我苦歪着脸,包子好像也苦歪着脸;我泪流满面,包子也好像泪流满面;我撕心裂肺,包子也好像撕心裂肺。路上一个行人也没有,他伸出另外一只手来抠我手里的包子,我往包子上“呸呸”吐了两口吐沫。他恼羞成怒,一脚把我踢倒,一条腿跪在我的胸脯上,用力掰着我的手指。我的手很疼很疼,有一种被拗断的感觉。最终包子还是被他抢走了。我哭着从地上爬起来,扒掉脚上仅剩的一只靴子,狠命向二蛋投去。靴子砸在他的背上,又无力地落下来,他大口大口地吃着包子跑了。
我光着脚回到家,哭得像泪人一般。母亲知道后,拉着我正要去二蛋家兴师问罪,父亲回来了。他手里拎着我的靴子,摆摆手说:“别说了,我知道了。二蛋他爹刚和我说的,他已经把二蛋狠狠地打了一顿。”“让二蛋赔我包子。”我说。父亲听了脸一红,不好意思地说:“我小的时候,二蛋家是地主,他们家经常吃包子,我们家吃不起。二蛋他爹吃包子时,我也去抢过。他弄不过我,有时也是被我打得鼻青脸肿的。你说,为了这点破事,我咋好意思让人家赔呢?”母亲听后沉默不语,我知道包子是再也要不回来了。从此,在我幼小的心里蒙上了一层阴影,即使几十年过去了,我和二蛋都过上了富裕的生活,不缺包子吃了,我依然忘不了那个包子,忘不了在饥饿的状态下,黄狗渴望的眼神和人性的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