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苑伟
老磨坊,是得旺叔家在沙颍河北岸小村里的祖业。老磨头,是得旺叔的老伴儿。
据说,得旺的祖上过去在周家口开有粮行和磨坊,后来,得旺的爷爷染上了大烟和赌博,把家业败光了,得旺的父辈就在码头以扛包为生。由于连年灾祸,周家口航运逐渐衰落,为了活命,得旺的父亲带着全家老小,回到了周家口东二十八里沙颍河北岸的老家,还趁船捎回一盘祖上留下的石磨,支在家中,期望得一点磨底,以填饥腹。正是靠着这盘磨,得旺一家才度过艰难岁月。老磨头,也是那时得旺爹为得旺带回的童养媳。
上世纪六十年代末,我才几岁。模糊的记忆中,老磨头家的磨房紧邻村里的大路,是一间土坯房。磨房的正中间是一盘红石大磨,东南角放着一个方形面箱,面箱上方的墙上挂着两个面箩;北墙上挖有一个神龛般的小洞,洞内放有一盏煤油灯。院子里,立放着一个一米来高的大石臼,俗称“对窑子”,对窑子被老人们称为“救命窑”,因为在饥荒之年,乡亲们用它捣过草根树皮,捣过苜蓿干;而石磨则被老支书称为“革命磨”,因为它为薛朴若的抗日游击队磨过面,为强渡沙颍河的刘邓大军磨过面,为搞“土改”和“四清”的驻村工作队磨过面。
那个年代,除了生产队给牲口磨料用驴拉外,社员家磨面全用人推。人们白天要上工,推磨一般在晚上进行。那时的我身高刚够着磨棍,也常常抱着磨棍在磨道里跑,有时想偷点懒,抱着磨棍“滥竽充数”,但想想那令人垂涎的白面馒头,便会紧跑几步。一盏昏暗的煤油灯,映照着几个须发皆白的推磨人,石磨“呼呼”的鸣响和“哐当哐当”的箩面声,交织成一支优美别致的乡村小夜曲。
上世纪七十年代,全国掀起了兴修水利的热潮,沙颍河两岸耸起了一座座中小型机灌站。清澈的沙颍河水通过绵延数十公里的干渠汩汩流向两岸的农田,粮食产量显著提高。石磨,这个有着近两千年历史的磨面工具,终于被机器所取代。记得老磨头家的磨面机器最初是由老式柴油机带动的,中间有一个传动装置,叫“过桥”。由于全是洋玩意儿,老磨头两口子没少作难,机器摇不开,皮带挂不上。为摇机器,得旺叔还被机器摇把打掉过一颗牙。但老磨头两口子凭着顽强的毅力,硬是完成了为牲口磨料和为社员磨面的重任。磨房由一间草房变成了两间青瓦房。
时光进入改革开放初期的八十年代,农民在责任田里创造出一个又一个高产记录,渐渐地,落后的设备已不能应对每日几千斤粮食的加工,改进设备、提高效率成为磨坊的当务之急。八十年代末,老磨头给大儿子娶了媳妇,叫樱桃。一进婆家的磨房,思想活跃的樱桃就主张淘汰柴油机,筹资引电。但引电谈何容易,由于地处偏僻,当时周边只有两个地方通有高压电线,一个是二十里外的乡政府所在地,另一个就是两公里外沙颍河南岸的机灌站。要想引电,唯一可行的就是跨河架线。樱桃小两口先是跑到南岸的电业部门,向领导诉说自筹资金架线过河的想法,但因不属一个县域,未获批准。他们没放弃,最终找到了地区电业局的一位女副局长,这位副局长是老磨头的熟人,是“四清”时期在老磨头家吃住的一名驻村工作队队员。这位副局长听完老磨头的请求后,竟然落泪了,她哽咽着说:“大婶,我对不起您和村里的乡亲呀!想想当年我们驻村时,您和乡亲们吃红薯叶做成的窝头,却让我们工作队吃白面烙馍。可现在,我作为一个地区的电业局副局长,却让您自筹资金来改变家乡的面貌,我真感到惭愧啊!你们这个事,我一定想法解决,也算是对乡亲们的一点回报。”一星期后,南岸机灌站的电工过来说,电业局同意架线的请求了,老磨头一家无不欢喜。按照预算,需要近十万元的资金,而家里的积蓄只有五万元,他们卖掉家里的树木、牛羊,求亲朋,跑贷款,终于凑够了十万元,购买了电线、线杆和变压器。半个月后,一道横跨沙颍河的高压输电线架到了磨房前。
有了电磨,附近村庄的群众拉着粮食纷至沓来,特别是逢年过节,前来磨面的群众总是在磨房前的大路上排起长队。两年后,樱桃让丈夫去漯河购买了一台带有自动上料机的新磨,并把那台老磨也安装了自动上料机,效率大大提高。原来的两间磨房扩建成了四间平房。
由于老磨头一家诚信厚道,服务周到,磨坊迎来了一个又一个黄金时期。经过几年的奋斗,老磨头家盖了楼房,买了轿车,又添了一台联合收割机和一台盖楼用的上板机,成了村里的“冒尖户”。
随着科技的发展和农业现代化的实现,富裕起来的农民不再储粮,精致的袋装面袋装米走进了千家万户,老磨头家的磨坊完成了它的使命,带着曾经的辉煌完美谢幕。新时代下,樱桃两口子成立了一个新型的农业合作社,开办了一个集收购、加工、销售于一体的粮油企业。他们还承包了县农场的上千亩土地,开发有机种植,目前正引进一条自动化的石磨面粉生产线。得旺几年前去世了,守在家里的老磨头将原先的四间磨房改造成了老年人娱乐中心,配有电视、象棋、麻将和扑克,那盘红石老磨被放置在了墙角。老人们常常抚今追昔,每当提及往事,老磨头这位饱经沧桑的耋耄之人总是感叹“做梦都没想到这辈子能过上这样的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