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桂霞
小时候,我曾长年住在姥姥家。记忆最深的,是姥姥经常在我面前数落二舅小时候爱惹事、好贪玩的事,如掏鸟蛋、戳马蜂窝……因为这些,二舅总要挨姥姥的骂。二舅上过3年学,课堂上爱捣乱。上二年级时,他对罚他站的大辫子老师竟喊了一声“妈”,气得老师找姥姥告状。从地里回来的姥爷一听,用柳条把他打得皮开肉绽。
二舅长大后,也和常人一样结婚生子,可是性子暴躁的二舅嫌二妗子没本事,常对她发脾气。二妗子受了气,要是被姥爷和姥姥知道了,总要骂二舅:“就你这个熊样,人家能和你过日子就不错了。”二舅当爹了,姥爷照样像小时候一样修理他。每当柳条雨点般地落到二舅的头上、背上时,二舅一点也不反抗,勾着头任凭姥爷抽,动都不动。
有年夏天,我见姥爷又修理二舅,骂完了、打完了,二舅跟没事人一样,忍着疼痛,默默地转到屋后的大道边,边叹气边狠命地抽烟。我悄悄跟着,站在他的身旁。他不理我,我就静静地和他一起看地上匆忙的蚂蚁大军和它们搬运的小青虫。时间长了,二舅站起来摸着我的羊角辫,嘿嘿地傻笑。他对我说:“我就喜欢女孩,等我老了,还指望你过年给我送大馍呢!”
二舅最后一次挨打,我又跟了过去。过了一会儿,我终于问了一句早就想问的话:“二舅,你疼不……”还没问完,我就呜咽得说不成话了。二舅一把抱起我,眼泪簌簌地落了下来——二舅也有哭的时候。
二舅是有乳名的,但远的近的都喊他“傻半吊子”。我从小就非常厌恶妈妈和姥姥这样喊他,觉得这样对他不公平,我也受不了,可是二舅不在乎。他每天在地里像一头牛一样干活,而且农活干得得心应手,是一个种地的好把式,犁地、摇耧、撒种、扬场,样样得心应手。
身体健壮的二舅,浓眉大眼,黑黑的脸堂,浓重的脸面胡子。村里常有人嘲笑二舅的穿戴:夏天分不出颜色的衣裤,冬天总是戴着“火车头”,裹在身上的黑棉袄好像几辈子没拆洗过。寒冬,他也没穿过袜子。
村里人不仅嘲笑他的穿戴,还嘲笑他人高马大的却不会骑自行车。小时候家里没钱买自行车,无论上集买东西,还是走村串巷卖杂货,二舅全靠他那双没穿过袜子的大脚板。
二舅从集上回来,总要买些姥爷、姥姥爱吃的油条、热烧饼等。他拿着东西到姥爷屋里,往破桌上一放就走,不多说一句话。
也不知为什么,我从小就觉得这个不爱说话、面孔严肃的二舅温和可亲。我也知道二舅喜欢我,二舅常抱着我说他喜欢女孩,可能是他没有女孩的缘故吧。二舅对我没有别的期望,就盼望我长大后到过年时能给他送大馍。
有一次,二舅给我买了一条绿底儿带彩凤图案的棉绸裙儿,我在院子里旋转了好几圈儿,裙摆飘起,我感到自己在飞。我再出不会看到别的女孩穿裙子就眼馋了。
到了农闲时节,二舅就去贩卖水果、蔬菜、鱼虾之类的以补贴家用。姥姥对我说:“你二舅一点也不傻,可会算账啦,卖东西时只要称钩子一摘,就能一口报出钱数,从不会错。”
每当二舅卖东西快要回来的时候,我已等在大门口,总能第一个得到二舅带回来的杏啊、桃啊、梨啊什么的,有时二舅还会给我带回来他从不吃的油条和肉盒。
我上学了,长大了。有一次,二舅又到我家来,给我们每人一件毛衣,说是卖不掉了,让我们穿。那件玫瑰红的毛衣胸口还绣着几朵小花,太漂亮了,我穿出去,别人家的女孩都很羡慕。
我家没吃的了,二舅拉着架子车送来了粮食;爸爸到棉田打药中毒,在医院抢救时,我一看到跑着来医院的二舅,就扑在他怀里放声大哭,他伸手就把钱掏了出来……
1997年的农历四月十九,我正在给学生上课,姥姥村里人找到教室门口,对我说二舅去世了……
二舅在家里意外栽倒,当即不省人事,还没送往医院就不行了。
看到棺材里穿着新衣、新鞋、新袜子的二舅,想起他辛苦劳累而又被人贱视的一生;想起我平生第一次穿裙子、第一次穿毛衣……我悲从中来,长跪不起,扶棺痛哭:“二舅啊,你不是喜欢我吗……你白疼我一场,您才40岁,我的二舅啊……”
20多年过去了,每当想起二舅,我的心都为之颤抖,哀痛一次次地卷土重来。年年清明节,我都要到二舅的坟前,摆好大馍等祭品,默默地送上纸钱……痛哭后,我都要虔诚地祈祷二舅在地下安息,祈祷二舅的来生不再卑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