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
晚十点,值班的小陈给我发了条微信:刚到家。回家之前她跟我说过,材料弄好就马上回家,那时七点多,怎么这会儿才到?
我发了一个惊讶的表情包。
小陈发来文字:小区不让进,我和他们磨了一个多小时。
不是有单位证明吗?
有证明只让进人,不能进车,去超市采购了些日常用品,车不让进,东西太多没法儿拿,只有跟他们磨。
结果?
结果车还是没进。最让人悲催的是,卡点值班那人我好像认识,那双眼似曾相识。
和他说说啊。
戴着口罩,死活不说一句话,只是用眼睛看着我。都是另一人在说,请理解,我们在执行公务,疫病当前,也是为你们负责。
哪单位的?
某街道办事处的。外面太冷,都到这个点了,实在扛不住,我进来把车放外面了。我进来时,那人对我点点头,我确定他认识我,因为戴着口罩,所以我不确定他是谁。
元宵节一早,我去单位值班。小区的几个大门都封了,仅留一个出口可以出入。出门时,保安拦住我,让出示单位证明。我是业主,出个门怎么还要单位证明?我车有通行证。保安告诉我,这不是物业的规定,是社区的规定,现在疫情严重,进出必须有单位证明。不管谁的规定,我得先出门。他很执着地说:我可以放你出去,但是出去就进不来了。我还真是不信这个邪,我是业主,出了这个门,就不能回来?
我出了小区大门,在宽阔无人的道路上行驶,宛若跑在高速上,熟悉的街景一晃而过,虚幻得恍若隔世。
元宵节是中国最热闹、最红火的传统节日,每年这时,街上人山人海,各种灯饰霓虹,恍若人间仙境。而庚子鼠年的元宵,因为新冠肺炎疫情暴发,家家闭户,人人蜗居,大街空旷,小区道路被封,世界清静寂然。偶尔零星出现几个人,也都戴着口罩。
由于全民防控,所有小区门口都设有临时卡点,有穿着防护服的值班人员,卡点那有桌子、有体温探测仪、有消毒液,还有登记表。这些值班人员都是社区和机关的工作人员。我不禁感慨,这只有中国才能做到,如此迅速启动全民防控,你不得不说体制优越,中国伟大。
如果不是这场疫情,我喜欢这种居家的清静,改改稿,看看书。比起去年这时候写《西施传》时闭关的四个月,现在的蜗居根本不算啥。为了能安静改稿,我发了朋友圈:疫情当前,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啥都没有,闭门闭嘴。在这期间,我只是关注患者增减动态,并未在意朋友圈晒出的小区被封、道路被封、入不了城劝返的、不听劝阻被拘的,林林总总不知真假的消息。出了门,才知道防控如此之严。突然想起朋友圈里的段子:全民成了厨子,医护成了战士,老师成了主播,公务员成了门卫,家长成了监考老师,只有孩子们依然是神兽,以前看手机跟做贼似的,现在也光明正大了。
当我看到朋友圈有人晒 “我想上班”时,不禁咥笑。上班时喊累死了,突然让休息了,让你睡到自然醒了,你又喊睡得腰疼,憋得肺疼,闲得肾疼,哭着喊着想上班了。疫情当前,在家睡觉便是为国家做贡献了。钟老含着眼泪说:“请大家配合点,不要出去。”张文宏教授也说:“在家憋着,把病毒憋死。”生活切换成另一种模式,新鲜之后开始躁动,各种矫情纷至沓来。所以,我咥笑。
上午下班回来,路过超市。因为多日封闭,粮草告罄,我想顺便买点东西。远远便看到超市周围泊了许多车,继而看到超市入口外排了长长的队伍,大家都戴着口罩,人与人间隔一米,自觉听从指挥,没人说笑,没人打招呼,没人插队,都很安静。面对一张张戴着口罩的脸,大家既配合又谨慎,而且默契,当然也有更乖戾的。
我默默站在后边排队,看到超市原有的多处入口被封,只留大门进出。门口放了很多宣传版面,都是关于如何预防新冠肺炎病毒的,喇叭里循环播放着注意事项和通知。入口处放着一张写字台,几位穿防护服的人在指挥排队购物的市民,登记、消毒、测体温。进入超市,我心里有些慌乱,口罩让人变得陌生和神秘。我不知道身边有没有熟人,不敢摘下口罩,不敢靠近,不敢说话,仿佛误入了一个魔幻的境地。
我真的很惶然。一只口罩罩住了整个世界,人人都藏在口罩后面,窥视着原本暴露的世界。人与人之间隔着口罩,仿佛再也见不到坦诚。我一下子出现了认知障碍,对未知的恐慌,对世事的隔离,一只口罩遮住了一切,仿佛我在阳光之下,而世界在口罩后边。我是一个简单的人,平时最讨厌戴口罩,所以当满世界都戴着口罩时,我惶然了。是的,当人们的嗜好和陋习受到危及生命的挑战时,人人都妥协了。过去,戴口罩似乎是另类,而今不戴口罩成了怪物。
从超市出来的人,都推着满满一车子蔬菜食品,没人谈论价格,仿佛只要能买到就好,而且能买多少是多少。我也像所有进入超市的人一样,拎着重得不能再重的东西时,突然有种重生的侥幸。
车子进入小区大门口,被保安拦住,问我要证明。这时我才想起出门时保安说的话,可我忘记带证明回来。我说,自动门闸那儿,有车牌号输入,可以自动识别,比单位证明更能证明我是业主。保安说,不行,那个已经不用了,得有单位证明。我说,我去值班,回趟家还要证明吗?保安说,我不当家,你去和前面那两位说,他让你进,我就放行。前面是哪儿的人?社区的。
我把车子停好,来到小区门口的临时卡点。我说我是这里的业主,去单位值班了,车牌号有输入,进门会自动开启的。
卡点的那位姑娘说,现在那个不能用了,必须得有单位证明。我问她没有单位的业主呢?她说,出去了就不能再进来。我说,没接到任何要开证明的通知。她说业主群里通知几天了。我说,我真的不知道,我是某单位的,能不能先进去?下午再去单位开证明?她说,不行,这是规定。我觉得这小姑娘太认真了,转而向旁边一位年长的男士求情。那位男士只是用眼睛看着我,我突然感觉好熟悉,一定是熟人,希望他能开口让我进去,而他却始终一言不发,只是轻轻地摇头。那小姑娘又向我解释说,我们也不想这样,但是疫情当前也是没办法,请理解。是的,他们并不是小区的物业或者保安,而是社区的工作人员,但凡国家有大的任务,都是他们冲在一线。灾难、疫病、扶贫、生产,都是他们在底层坚守着。元宵节,大家都在家里团圆,都在居家防疫,而他们却冒着疫情危险,牺牲休息时间,在残寒里值班。我不再多言,毅然转身回单位拿证明。离开小区门口,脑子里突然蹦出一句话:我和家的距离,只隔一张证明。本来想幽自己一默,却有沉甸甸的感觉。
我拿着证明再进小区,问那位男士:“可以了吗?要不要再看一下?”他点点头,而后又摇摇头,始终没有说话。
进入小区,我一直想,那是一双似曾相识的眼,他是谁呢?真的无法确定,因为戴着口罩。
口罩让所有的人都陌生了,有了距离感,原本人们对不可视之物有种本能的恐惧感。因为疫情,所有出门的人都戴着口罩,所以大家觉得世界变了。恐慌、陌生、无助、咒骂,一切的一切,都在口罩里隐藏着。
我还在想那双似曾相识的眼,他是谁?
新冠肺炎疫情来了,武汉病了,中国病了,世界也病了,正常的秩序打乱了,国家还在运转,人民生活要有保证,很多人不得不在岗位上,因为肩上有责任。所以,便有了戴口罩上岗的人。而我,只能看到那一双双眼睛……所有熟人、生人,都只剩口罩上方的一双眼, 变得似曾相识。
虽然我扬言闭门闭口,然而面对亘古未有的疫情,各种抗疫消息的轰炸,各种纷杂聒噪的声音,我亦不能安分。时而恐惧,时而悲愤,时而饮泣,时而焦虑,时而绝望,时而亢奋,时而感动,时而温暖,情绪随着各种信息而波动,我在各种情绪里煎熬着,实在做不到闭门闭口。可是,除了文字,我还能做什么?而文字在此时却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我还在苦苦地想着那双眼……视野里所有人,只有一双眼。大家同样用眼寻找着熟悉的过往。“眉目传情”成了当下交流的模式。
我似乎已经找到了那双眼的主人……
大仁医者,钟老院士、李兰娟院士、张文宏教授等专家学者,那些穿着防护服,戴着护目镜的一线医护人员,坚毅慈爱,给人信心,充满智慧和希望的眼……
大智职者,吹哨人李文亮、院长刘智明,他们视死如归,以身殉职,充满担当和牺牲的眼……
大爱援者,那些从四面八方驰援武汉的医疗队,冲向生命攸关的一线,不畏艰险,决绝亲情,为义舍家,充满温暖和友善的眼……
大勇兵者,那些军人武警官兵,坚毅犀利 ,闻风而动,踏雷抢险,充满责任和力量的眼……
大勤劳者,那些快递小哥和服务人员,热情温暖,周到细心,保障运转,充满平实和质朴的眼……
大善贾者,那些富有爱心的企业家、商家、无名的捐赠者,奔走于国内外,多方筹集财物,充满慈善和大爱的眼……
大义士者,那些奋战在一线的公职人员,日夜坚守在卡点,恪尽职守,敬业守责,充满坚定和奉献的眼……
大言文者,那些心怀悲悯,底层的,真实的,属于民众声音的文者,充满犀利和敏锐的眼……
大道行者,紧急关头,敢于决断,不计个人得失,只为天下苍生的逆行者,充满济世和普惠的眼……
还有,普众、患者……宛如一束光,折射着世事众生,反观着社会百态,充满渴望和求生的眼……
那一双双眼,都似曾相识……
也许
那是天之眼,看着天下苍生在疫情中惶恐挣扎,有人病了,有人走了,有人倒下了。是的,那是因为有人饕餮、有人贪婪、有人虚妄、有人慵懒,生灵被残害了,生态被破坏了,大自然失衡了,疫情来了,所有的人必须承受。继而,有人挺身而出,有人逆道而行,有人献出大爱,有人勇往直前,有人英勇殉职,最终的胜利还是属于人类。是的,一场疫情,在考验着人类,很多人原形毕露,很多人真性显现!
那是历史之眼,看着中华数千年的沧桑。中华儿女众志成城,携手向前,攻克时艰,伤寒、天花、疟疾、霍乱、鼠疫、非典,一场场疫情都成过往。历经灾难的中华儿女 ,踏过森森白骨,穿越在种种祸患,扛过一切灾难,痛定思痛中,寻找正固之道。祖先智慧积淀的精妙国粹,否极泰来,福祸相依,天下众生,都在砥砺前行,曙光在前。
那是未来之眼,充满希望,充满良善,充满光芒,充满憧憬,充满美好的祝愿。不再有粗鲁野蛮的杀戮,不再有任性肆意的伤害,不再有慵懒懈怠的欺诈,不再有见利忘义的贪婪。构建新的生活方式,构建人与自然的和谐,构建人与人的善爱,构建生态温暖的大自然。和谐,健康,绿色,春种籽苗,夏长禾壮,秋收硕果,冬藏丰饶,万物恒通,这是天地之道,亦是人道。
是的,我找到了那双似曾相识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