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和平
一大早,我穿戴好正准备下床,隔窗瞥见俺娘已经倒好了洗脸水,并指着放在门外东侧的洗脸盆架说,那儿放的有胰子。
注目窗外 ,凝视着俺娘蹒跚的身影,我第一次意识到自参加工作之后,每次赶回老家小住时,好像俺娘都是这一样的叮咛,不一样的只是她老人家的声音日渐低缓。
娘口中说的胰子,原是我国古人发明的一种含有猪胰脏和草木灰成分的复合洗涤用品,不知娘那一代人是否见过,我辈始终没有亲眼目睹过那自古以来代代相传的胰子,究竟是怎样的长相,只知道家乡人习惯性地把那金黄金黄颜色的肥皂叫作胰子,俺娘更是把现在用的一切香皂都称为了胰子,我想娘这一代老人可能都是这样的认知吧。真不知道过去的胰子是否好用,只知道现在的肥皂去污效果才是真的好,以致当下的各企事业单位,其劳保福利发放的都有这个洗涤用品,粘上油腻的工作衣,只要用肥皂水一搓一揉,霎时就会变得干干净净。可肥皂作为新兴的化工产品,那时对俺娘来说真算是新生事物,俺娘在认识肥皂之前,虽说洗衣服用的都是清一色的天然洗涤用品,但效果实在是不敢恭维。
在童年的记忆里,一般家用洗涤用品都是自制的草木灰,并不含有猪的胰脏,即是把麦秸烧成灰状,浸泡在水里发酵几天,这水就有了清洁污垢的功能。当然,也有自然形成的“清洁剂”,就是在坑塘底层长时间沤成的烂草泥。那个时候,小朋友们在冬春之季的几个月里是不洗头、也不洗澡的,待收麦季节来临时,虽然微风一吹还有些许凉意,但中午的阳光还是挺暖人的。村前大坑塘里的水面,被炽热的阳光晒得暖融融的。几个童伴欺瞒着爹娘,相约光屁屁一个个相继跳进了坑塘里,深深地吸上一口气,隐匿在水下,各自满满地挖一把烂草泥出来,首先涂抹在头发上,然后再把全身上下涂抹一遍,浸泡几分钟,再用清水一冲一涮,一冬一春的酸臭味就这样荡然无存了。
记忆中,俺娘也很少自制草木灰,因为后院二奶奶家院子里有一棵合抱粗的皂荚树,皂荚树的果子——皂角,就是天然的绿色洗涤剂。由于娘的热心维持,跟二奶奶家的关系特好,二奶奶也是一位慷慨大方的老人。每到夏末,皂角长到现在的荷兰豆大小的时候,村子里的家庭主妇们都会向二奶奶主动献上殷勤,当然,俺娘更是二奶奶家里的常客。每天的清晨,天蒙蒙亮,俺娘及村子里的大娘、婶婶们都各自用木盆端着家人换下来的脏衣物,匆匆来到村西头的河边塘畔,将浸泡过的衣物摊放在平整的石头上,把从二奶奶家皂荚树上摘下的皂角捣碎,然后均匀地涂抹在衣服上,用力地在专用的搓板上反复地揉搓,再举起棒槌翻来覆去地捶打,这敲打声、揉搓声和着清脆的谈笑声,响彻在一个个明媚的清晨。就这样,二奶奶家院子里这一植物精华不知让俺娘以及村子里的主妇们自豪了多少年。进入秋末冬初之后,皂荚树的叶子被寒霜一打,一遍一遍地落下,皂角的颜色全部变成深褐色的时候,二奶奶就会紧紧地关住院子大门,用自制的工具,把皂角一个一个地钩下来,然后用围裙包一些送给俺娘。我家就这样年复一年地用着二奶奶家的天然洗涤用品,一直持续了很多年。
在我初读中学的时候,肥皂神不知鬼不觉地问世了,就是俺娘口中念念不忘的那胰子。肥皂是用油脂和烧碱熬制的一种洗涤用品,虽然工序并不复杂,甚至在我们的校办工厂就能批量生产,但在那个时候,可算是划时代的工业产品,谁家能用上这胰子,才真是叫洋气。我们村当时大约有一百多户人家,但当初能用上这胰子的,最多也不会超过五六户人家,我家却是最早能用上这胰子的“富农”之一。当时,我的父亲已经被落实政策,恢复了国家公职教师资格,每月有些固定的收入,靠着这些微薄的收入,不但能买得起这胰子,还能时而购买几本国内外名著,如《三国志》《水浒传》《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等,以供我课外品尝“加餐”。家庭境遇的改善,不仅把我家的日常洗涤用品提升到了一个新的档次,迈上了一个新的台阶,同时也将我的求学生涯驶入了一个正常的通道。
从古代的胰子到现代的肥皂,历经的何止千年时日,即使在我的老家,相隔的也不止一两个世纪。而从肥皂到铺天盖地随之而来的各类香皂、洗衣粉、洗衣液等琳琅满目的洗涤用品的出现,却仅仅用了不到20年的时光,真是令人叹为观止,这是何等的神速啊!
如今,慈祥的二奶奶早已去世,院子里那棵皂荚树也早已只剩下枯枝败叶,用草木灰、烂草泥清洁污垢的景象也越来越模糊不清,但胰子在俺娘的心目中却一直占有不可替代的位置。我时不时地回老家一趟,娘总是不厌其烦地提醒着:那儿放的有胰子,那儿放的有胰子……这一声声叮咛,已将我的身心暖暖地包裹起来,完完全全地沉浸在那胰子的芳香气息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