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慧

（接上期）

这天，是2014年10月15日，我追随着河南拾棉工跨越万里的脚步，沿着这群勤劳候鸟不断扇动的翅膀。透过飞机小小的窗口，白云挤在窗外看我，成群结队地扑来。不常在天上飞的我，可不愿错过与这仙儿们对视的机会。我在地上的时候，它在天上，想看它时，头仰得似乎要掉帽子。此时，我没生翅膀，却在天上飞着了。我把脸热热地贴在窗子上，吧嗒着眼皮可劲儿地去看云。谁知它们怕生似的倏地不见了，窗前又空空荡荡。一抬眼，云在远处洁白地站着，站成一座座耀眼的冰山，还有冰柱、冰树、冰楼，是那种沉重的站立。没想到，云在天上也会沉重。我想：云心里坠着雨雪的心事，还收藏了更多人间的眼泪。

山在我脚下绵延，它们在地上长得很高，现在它们矮得够不到我。山灰突突的，在地上挤挤挨挨，看不见丁点儿缝隙。在能够着云彩的天上，怎么也不会想到，山缝里竟藏着很多的大城市、小村庄和人。我在天上看不到地上的人，只有太阳光在大楼玻璃细碎的反光。但只是一瞬，便消失不见。飞到天山山脉时，我知道这就是新疆了，我可劲儿地朝下看，渴望能看到大片的棉花地，还有我要找寻的大群拾棉工。可是，地面仍是群山连连，没有缝隙。

几天后，我在北疆棉田，找见拾棉花的姐妹，就把在天上搜寻她们的事说了。她们竟然埋怨起我来：“咦，老乡啊，这恁大的地，恁多的人，你咋就没看见哩？”

瞭一眼我瓶底厚的眼镜片，似乎明白了：“噢，你这眼睛不得劲儿。”

还说我在天上。快晚上八点了，天还没有全黑，西边半拉天空亮堂堂的，丝丝云彩红黄橘蓝，瑰丽奇谲。想起在河南家里，这个时节下午六点天就黑糊了。其实不奇怪，新疆和内地有时差，太阳晚起床俩小时，它就得晚睡俩小时，在天上多工作俩小时，我就在天上多享受这俩小时的光明，觉得今天很合算。

这时，空姐甜润的声音从广播响起：“女士们先生们，飞机已飞至乌鲁木齐上空，还有十分钟就要降落……”

机上的乘客开始挪动身子，咳嗽，说话，伸懒腰。我把敞开的书页合好，装进斜跨的小包。空姐温柔地提示说：“飞机降落时有轻微地颠簸，请大家系好安全带，不要随意走动。”

哪知她话音刚落，机身突然剧烈地抖动，像高烧的病人打摆子，又像大客车碾过石头滩，发出很重的隆隆声。我的头皮一紧，脊背一麻，全身的肌肉也随之绷紧，身体不由得擎得直直的。乘客们突然间安静了，这时机身猛一下沉了，头上的机舱板，身下的座椅咔嚓嚓直响，机身呼地往下坠，座椅往下突然一坠落，人好像悬空了。我的脑袋嗡一下懵了，心脏好似气球般飞起来，口腔里冲出一股难闻的土腥味。

俗话说：出门三分灾。我在出门前多想了一些事，就把工资本、银行卡拿了出来，虽然上面存额仍让人羞涩，但我还是唤来正在用手机恋爱的女儿，喊来沉迷在电脑游戏里的儿子，很小心地把密码透露给了他们，亲娘似的贴心嘱咐（后来想想，我确实是他们嫡亲的亲娘）：“万不得已，别把密码告诉你们的爸爸。”而后深情地挨个儿拍拍他们的肩，孩子们拿着本和卡，各自一头雾水地走了。我坐在床边继续想，孩子他爸也的确是他们嫡亲的亲爹，就站起来，趿拉着鞋，伏在正在做饭的丈夫耳边，很用心地把银行密码重复了一遍。

他脸一冷，洗菜的水飞溅我一脸。他说：“胡闹！别去了！退票！”

吃饭了，他也不喊我。但是，第二天早上，他还是把我送到了开往机场的客车上，只是，从始至终没说一句话。

我紧紧地抓住前头的椅背，见身边的男女老幼惊恐万状。

几乎所有人都“啊”了一声，年轻女人的“啊”声，还要高而长一些，我是女人，但我没听见自己的叫声。

我惊异着自己的淡定，事后想想，是因为我相信，生与死都是定然。

飞机归于平稳了，所有人的身体和心脏都归了位。机舱内一时乱哄哄的，大家都在谈刚才的一瞬，高空中集体下降，区别与工作中的集体升职，这有些意思，只是飞机很快就稳稳落地了，地面上的灯火，闪亮着扑来。

双脚落了地，身体被地球磁力稳稳地吸引。看他们松弛的表情，活像没有人去想刚才突降的原因，每个人的脸上，都看不出发生过什么，毕竟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地窝堡机场大厅亮如白昼，地板砖光洁如水，我推着行李箱滑行，犹如飘在水面。落地的旅客纷纷开机，接电话和打电话的人，那语调都让我有种陌生中的新奇感。他们有的说普通话，有的相当于普通话，更多的是，无法听懂的不普通的普通话。我新奇而无知的表情，就像一个没出过远门的孩子，虽然我早不是孩子了，但我得承认，我的确是第一次出那么远的远门，而且还是独自一个人。这让我心中升起小小的骄傲，别人也许会鄙视我的故作天真和孤陋寡闻，但我不会。

我真心想多听几耳朵他们的谈话，就低头猫腰一路追着他们的手机走。这时，才想起“落地请开机”。急需给昌吉州文联李主席，《回族文学》买主编打个电话。

电话很快接通了，李主席的声音依旧亲切而儒雅，他说：“欢迎你阿慧，买社长已去机场接了，我在饭店给你接风。”暖暖的都是春风，这暖暖的关注，足够我这个中原普通作者感激一生。（未完待续）

（此书由河南文艺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