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慧
（接上期）
快出沙漠时，一群大绵羊像是从黄沙里冒出来，摇头晃脑地走。黄沙地面，一丁点的油绿也没有，看上去没有什么可吃的，但羊们始终低头啃吃。我开车门下车时，惊动了羊，它们齐刷刷地朝我看，走得远些的羊，就硬生生地扭着脖子瞅，有点像接受检阅的兵，让我有点受宠若惊。我抖着手，拍它们的专注，焦距放大羊的眼睛，瞳仁里竟有人的淡定，那是寂寞和辽阔赋予了羊的修行。我还没拍完，羊们径自走了。三百多米远的沙丘旁，一个瘦小男子皮影般挪动，带子紧束着细腰，身子像断了两截。一根羊鞭扛在肩头，鞭杆挑起西斜的太阳。羊们看见了，不紧不慢地朝主人聚拢，我追上去拍照，只追拍到几张肉肉的羊屁股。
出沙漠不远，路边的杂树丛中，现出一片楼房，也有砖瓦平房。小张科长说，这是三场九连的场地，就住在古尔班通古特沙漠里。其实，我们农六师整个被沙漠包围。
九连的棉田接地连天，一架大型采棉机在棉田里停泊，如一艘没头没尾的绿船。
我很想近距离地瞧瞧，这现代化的铁家伙。下到地里，见这绿家伙走过的地方，棉棵都是红褐色，如一把剔头刀子，把一头白发都突突净了，瞬间露出红褐色的头皮。
我走到采棉机旁，见铁家伙仍停在那不动窝，原来是机器出了点故障，有人趴在车底下修理。一个精瘦的男子一旁看着，他左手臂上带一个红箍，我转着圈看到三个字：“安全员”。他说，他是灭火员，示意我看公路上的一辆罐车。罐车的车厢装满水，以防机械采棉时起火。看来，机械采棉会有一定的风险。
采棉机又开始干活了。经操作员允许，我爬上高高的驾驶室，低头看，有种“一览众棉小”的意思。采棉机轰隆隆前行，我居高临下，看见车底部伸出一排大铁齿，沿着田垄，慢慢升起，从根到梢，把棉花吞进大嘴，棉棵被吞噬得哗哗作响，又从后屁股一排排吐出，棉棵上绽放的白棉，被吃得一朵不剩。白棉连同棉叶，还有地皮上的薄土，都被一股脑咽进车肚。
高高的驾驶室，可没那么享受，又闷又热，机器把人震得发抖，扬起的尘土，阵雨般地打脸。我沿着梯子下车，下得不够专业，一脚踏空，只听几个人一起惊呼。我的脑袋，眼看离棉花棵子很近了，但没有一头扎下去，一条腿卡在了横梁上，大腿一阵疼痛。我咬着牙微笑着走，一步步挪向地头。
坐在小张科长的沙发上，一条腿疼得麻木，好在只是皮肉伤，忍一忍就好了。楼道里响起脚步声，一个人高门大嗓地说话。小张科长进了屋，我赶忙站起，随后进来一个中年男子。他穿浅灰色小暗格西服，个儿不高不矮，人不胖不瘦，看上去清爽精干。得知这位就是敬书记，我连忙上前恭敬地问候：“尊敬的敬书记好！”
敬书记一进门就坐在我对面的沙发上，听小张科长介绍我的情况。他直率地插话，说有的人到他那儿，逮着拾棉工问这问那，乱拍乱写，很不像话。小张科长说：“阿慧老师是位作家，写散文小说的，跟那些小报记者不一样。”我赶忙递给他我的介绍信，敬书记这才明朗了一张脸，他站起来爽朗地说：“老乡，走吧。”
我这时才知道，这位四分场的敬书记，连同美丽的小张科长，都是河南人，祖籍一个在漯河，一个在许昌。这两个地方我都熟悉，离周口很近，都是我的家乡人。
随处可遇的河南老乡，竟让我一时迷糊，我到底是在新疆，还是河南？
拉上行李就走，那快乐劲儿，活像一只秋后的老蝴蝶，扑扇着一对老翅膀，一路掉粉渣。
一辆半截头车呼隆隆开过来，敬书记招呼小张科长和我：“上车吧。”敬书记坐在了副驾驶的位置。后边座位上有一片湿湿的印迹，我用手一摸，并不湿，陈旧的老渍，我坐上去，跟小张科长并着肩。一扭头，靠里还坐着一位女子，说话的声音甜甜的，她是随车采购米面蔬菜的。我的行李箱，同刚采买的新鲜蔬菜一起，待在了敞开的车斗里。
总部门口有个露天市场，热热闹闹，酷似我家乡的小集市。只是这里很特别，太阳快落山时才开市。因为是收棉季节，所有人都在田里忙着收获，直到晚上才回家吃饭睡觉，就如河南的收麦季节。所以，这时的集市，是一天中最热闹的当口。
司机将车停下，一个人下车去了集市。敬书记随后下了车，说小王腰不行，一个人扛不动，挤进人群不见了。不大会儿，他俩抬着一袋大米出来了。
敬书记路上给人打电话，每一个字都像冰雹落铜锣。他说：“没呀者，走者，啊呦，开会讲撒呢？”
他接下来的几句我听懂了：“你不在办公室啊？哪儿了？谁撒？人家一个作家采访他，抓紧时间给我联系，咱们的老乡，抓紧时间给我联系，好！”
电话挂掉了。
听出来了，敬书记是在给我安排吃住，还有明天要采访的人。心想，这位书记，看着怪冷淡，其实很热情，是位办实事儿的基层干部。
车子继续向前走。
四分场的路不远，拐几个弯就到。接近分场时，一个贫瘠的地弯里，隆起一大片坟包，落日下灰突突的，很凄凉。
小张科长说，这里睡下的，都是老一代建设新疆的人，每个兵团都有这样的坟地。他们年轻时来这里，年老了回不去，就永远待在了这里，这里是他们第二故乡。小张科长的爷爷，也长睡在了新疆的土地里，他老人家是最早来新疆的河南人。
（未完待续）
（此书由河南文艺出版社出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