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慧
(接上期)
夜空幽幽,星星眨眼。拾花的乡亲,头顶矿灯,肩扛棉包,歪歪扭扭朝卡车走来,远远望去,一亮一亮,像落在田间的星星。
我流下泪来。我流下泪来。
晚饭后,我和老板娘闲聊。她人长得清秀,说话细声细气,同她老公李大义的性格截然相反。
老板娘原在乡镇一家工厂当出纳,现在给自己丈夫当会计。丈夫李大义以前在乡武装部上班,十来年前,当地政府组织农村剩余劳动力,来新疆拾棉花,车接车送,地方领导带队出行,李大义就带领一队人马来到芳草湖。后来政府不再统一组织,李大义又回到原单位上班。可是一到秋季,不断有乡亲上门找他,让他联系去新疆拾棉花,这时,芳草湖总场打电话,让他立即组织一批拾棉工来新疆,李大义就带领一百五十人来了。
后来,几经周折来到新湖农场,在这个兵团废弃的土院安营扎寨,一住就是八年。
老板娘说:“管百十号人吃住两个多月,可不是件小事情,时间长了什么事都会发生,李大义原来不喝酒,现在天天喝,不喝顶不住。”
正说着,棉帘子一动,进来几个人,我除了认识刘欢外,其他都脸生。
刘欢向我点一下头,对老板娘说,他这几天犯胃疼,让老板明天买点药。老板娘赶紧走到桌子前,在本子上记下了。刘欢说,药钱先记账。老板娘说,这平常的小药不要钱。
一个矮个子妇女,问她要的鸡蛋买没有。老板娘从桌下拉出一个纸箱子,取出一兜生鸡蛋,妇女付给老板娘二十元,说了声:“不欠账啊。”提着鸡蛋出去了。
一个女子瘦瘦的,来取她的药,取过就走了,我没看清什么药,老板娘也给她记了账。
还有两个妇女,不买东西,在门后找插座,把自己的小矿灯通上电,俩人就蹲在地上叽叽喳喳说着话。
“酒窝姐”端着碗进来,一边用筷子“当当”搅着碗里的生鸡蛋,一边进里屋找暖水瓶,倒一碗开水出来,一股好闻的鸡蛋汤味。“酒窝姐”自己找个地方坐下了,呼噜呼噜地喝,就像坐在自家的厨房。
这时过来一个年轻的姑娘,小棉袄红艳艳的,就像一个新嫁娘。她有些羞怯地对老板娘说,她想买几斤苹果吃。老板娘说,苹果没有了,进了一箱卖完了。
她还问:“明天还去镇上买吗?”
老板娘说:“一买就得一整箱,天冷不好卖。”
姑娘失望地转身走了,刚要掀棉帘子,老板娘叫住了她,从里屋拿出两个红苹果递给姑娘,说:“我留给自个儿吃的,你拿去吧。”
姑娘捧着闻了闻,笑得很开心,她说:“那就记我账上吧,走时一起算。”
老板娘一摆手说:“记个啥?送你的。”又拍拍她的肩膀说:“能吃就好。”
老板娘看着她的背影说:“这孩子,怪心疼人哩。”
她接着说:“他们小两口一起来拾棉花,刚结婚三个月,前天发现怀孕了,送到镇上一检查,有三十来天了,正反应呢。”
我说:“那还不回家?初孕多娇贵啊。”
老板娘说:“人家小两口,一商量,说不回了。”
我心疼了一下,说:“这孩子真不容易。”然后对老板娘说:“你白天忙做饭,晚上忙杂事,也够累的。”
她说:“老乡你也不容易啊,在这吃不好睡不好,还挨热受冻的。我跟李大义说,咱这个姐,是不是想在退休前提级工资,要不来这干啥,受洋罪。”
我一摇头说:“不受罪,挺开心。”
这是实话。当紧挨着姐妹们,躺在高低不平的大铺,我突然间找回了遗失的童年。也是在乡下,也是这样的土坯房,冷风不时带动树枝,敲打门窗,大板床上铺着厚厚的麦秸草,我们一群孩子羊羔似的挤在一起睡觉,梦和梦连在一起,延续着白天的嬉闹。
长大后,我常常在能触到白云的高楼里,孤独地呆立,交叉着双臂,拥抱着自己。
当我和拾棉花的姐妹们,在田间无芥蒂地说笑时,那么多清凉的氧分子,随着我的快乐,排着队进入我的肺。我能想象,它们欢快地掀动我近乎凝滞的肺叶,任性地上蹿下跳。
我站在无边的棉田,松开了一贯紧抱的胳膊,打开双臂,做一个深呼吸,从脚底到头皮,是那种完全彻底的透气。
我站起身朝外走,老板娘问我:“你今晚还住大屋啊?”
我说:“还住。”
她进里屋给我抱了一床新被褥,军绿色的,很软乎。
早上吃饭时,一个高个子妇女,端着碗蹲在我身边,说:“作家老乡,你啥时候也来俺二队地里逛一逛,不能只待在一队啊。”
我一想,对呀,就马上说:“一会儿就随你到二队逛一逛。”
二队的棉田不太远,我在车斗里颠了几颠就到了。棉棵子比一队地里的高,高到我腰窝。高个子队长说,棉花的品种不一样。
早晨没有阳光,拾棉工都捂着大棉袄,没人捂口罩。
一眼扫见,旁边这个年轻姑娘有些面熟,细看,认出是昨晚那个刚怀孕的新娘。
我轻手轻脚走过去,问她:“昨天的苹果好吃吗?”
她一愣,看了我一眼,又歪头看旁边的小伙子,然后看自己拾花的手,轻声说:“还可以吧。”
(未完待续)
(此书由河南文艺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