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雪丹

蓼，是一种占尽大俗与大雅的草儿。

既然是草，当然就有草的普通，普通到水畔、村头、路边，到处都可以看到它。它从不在意别人的眼中自己是否俗气，也从不在意自己生长在何处，只要落地生根，就会四处丛生，蔓延开来。也不刻意追求什么高雅，只是一派自然，率性生长，与风握手、与雨相拥、与天地间的云雾霜雪相往来。既是一棵草，就做一棵草，自然到极致，也俗到极致。大，就是一种极致吧。大众化到极致，普通到极致的一棵草，可谓大俗，却又在最自然的状态中生长出一种和谐与大美，走向美好、诗意，被称作诗中最美的草儿，占尽古今风雅。　

蓼最俗的名字叫狗尾巴花，确实土了点儿，却很形象。多年前的一个秋日，一个小村的黄土矮墙边，曾经看到一串串胖胖的花穗沉甸甸地在风中摇摆，那时，还不知道它的名字叫蓼花，觉得像狗尾草的穗形，只是它的花穗是浅红色的。随风扑来的花穗，像极了热情扑向主人的肥嘟嘟的狗狗正可爱地、邀宠地摇着灵动的小尾巴。

蓼科蓼属植物是个大家族，广布于全世界，我国就有一百多种，其中广为人知、颜值比较高，古诗文中常用的蓼或蓼花，多指红蓼。名为红蓼，却不只有红色，还有淡淡的疏朗的粉，接近于白。

红蓼的英文名字有一种并不十分可信但很有趣的叫法，翻译过来就是：“吻我，越过花园的那扇门。”这名字，一扫狗尾巴花的土气，洋气得实在不像一个植物的名字，更像是写红蓼的一句诗。也的确是诗，写出了散漫在花园边角的红蓼摇曳出的浪漫，骨子里流淌着对自然、自由与爱的向往。

平凡的蓼，平常的草，一进诗篇，便摇落一身俗气，绽开雅容。在历代诗篇中，蓼花的意韵是非常丰富的。

两千多年前，红蓼就被写入《诗经·山有扶苏》：“山有乔松，隰有游龙。”山上生长着高大的松树，而潮湿的水边则生长着“游龙”，也就是一种蓼，又名茏古、荭草、红草、水荭、鸿等。《本草纲目》中这样描绘‥“此蓼甚大而花亦繁红，故曰荭，曰鸿。鸿亦大也。”草儿在水畔放纵枝叶恣意生长，枝条劲挺，形体高大，细长的穗状花絮在秋风中舞动如游龙，看看日本细井徇《诗经名物图解》中所绘“龙”这种草儿的苍劲和腾逸，就会知道这个名字有多么形象。蓼花常生在水边，茎叶上还长着绵毛，龙是水中之物，古人用“龙”来为这种野草花命名，可谓生动。

“十分秋色无人管，半属芦花半蓼花”，想起这句诗时，眼前是芦花飘雪，红蓼花繁，一白一红，色彩分明，美美的秋日意象。而我在长沙浏阳河畔看到这景象时，已是过了冬至。虽然花儿已没有初绽时的生机勃勃，但在冷风寒水间依然明艳。当时所住的宾馆离河畔800多米远，在赶高铁之前的一个多小时，为“浏阳河”三字所动，匆匆而去，又匆匆而回，却因与蓼花和芦花的偶然相逢而收获满心的惊喜。

因蓼花多在水边，送别人在渡头多见，于是这率性开放的花朵又常与悲秋、离愁相关。“河堤往往人相送，一曲晴川隔蓼花”“江南江北蓼花红，都是离人眼中血”“露华凄冷蓼花愁”……句句皆是离别与愁思。

在《红楼梦》里，蓼花的意象也是与衰败、悲愁相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那一回，宝玉为一处美景题名“蓼汀花溆”。蓼汀，就是生长着蓼草的小洲。大概因其意境萧索吧，所以元春看后说：“‘ 花溆’二字便妥，何必‘蓼汀’？”第七十九回也有诗句“蓼花菱叶不胜愁，重露繁霜压纤梗” ，迎春被接出大观园待嫁时，宝玉想着所嫁非人的二姐姐，“再看那岸上的蓼花苇叶”而作此诗。这里的蓼花满满负载着物是人非的惆怅，真是“载不动，许多愁”了。

当然，不是所有的蓼花都漫溢着愁绪，陆游的“老作渔翁犹喜事，数枝红蓼醉清秋”，就挥洒着旷达与洒脱，一簇簇的红蓼变得热烈、明亮，与他一起浅吟低唱。

苏东坡的“蓼茸蒿笋试春盘，人间有味是清欢”，更是洋溢着春天的生机和喜悦，既有味觉上的畅适，又有感觉上的清雅。立春时节，蓼的嫩叶的确可以当作鲜嫩的应时菜肴，不过，凡事皆需有度，气味辛辣的蓼叶，尝尝鲜、当调料、入药都可以，但过量食用是有毒的。

特别喜欢“人间有味是清欢”一句，飘散着说不尽的清旷和闲雅，最难得的是，这“雅”是从舌尖上传递过来的，是有滋有味的，在充满人间烟火的“俗”之后，这里有蓼的滋味——这分明就是蓼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