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慧
(接上期)
我故意问:“闻免,你是哪个大学毕业的?说话这么有水平。”
她一本正经地说:“我家小儿子说了,我是‘家里蹲’大学毕业的。”
我止不住地笑,说:“加里敦啊!那学校可不是一般人儿能进的。”
我把记录本塞进小包,站起来四处搜寻,很快,目标锁定。我把包迅速塞给闻免,说:“帮我看着。”就斜穿棉田,直奔西北角的乱草丛,脚步和神态在棉棵中有失稳重。有笑声粘上我的后背,不用回头,就能猜出她们追索我的目光,同那憨妹子没什么两样。
在膀胱仗义的隐忍中,乱草丛亲切地迎向我,我一头钻进它金黄色的庇护里,四周有说不出的通透。
回来时我脚步轻盈,手里一大把蓬松的芦苇花。那细杆上柔软的白绒花,被凉飕飕的小风,吹成一个个羽毛般的小旗子,不断飘飞细微的绒毛。从闻免手里接过我的包,蹲在棉棵里,掏出记录本,把手中的芦苇栽进外层的小兜,我的小包,突然间长出了绒绒的翅膀,活像刚出壳的企鹅。
闻免的手,从棉朵移到我头上,小心地摘。我说:“我头上也长棉花了?”
她笑着说:“姐啊,瞧你这一头一身的毛毛刺,活像一只抱窝的老母鸡。”
怎又把我和老母鸡搭上了关系?我打心里想笑,一地的人却呱呱笑了,那笑声很有凝聚力,像平地起了一阵风。也许我跑向草丛时,他们就酝酿了一场笑,这笑点,猛然被闻免引爆了。我在这横七竖八的笑声中懵懂着,站在那里,不安地打量身上的衣着。
因为担心早起太冷,我特意在羽绒服外面加了一件黑呢绒短大衣,刚刚钻了一趟杂草丛,没想到这些可爱的植物,待我竟然如此的热情,它们轻巧地把芦花的绒毛,苍耳的种子,芨芨草的碎叶,粘上我的头发和衣服,就连袜子上也没有放过。两只苍耳小宝宝,金黄饱满的小身子,布满尖细的小毛刺,小毛刺紧紧勾住袜子的丝线,它俩并排躺上我的脚面,像两只迷你的小刺猬。
闻免在说笑声中,一点儿点儿地帮我摘毛叶,我蹲在那儿,欣赏这两只苍耳种子,不知道该对它们怎么办,脚面被抓挠得疼,我就伸出两个指头,忍受刺痛,把这俩小家伙一一拿下,听得脚面细微的声响,我的黑丝袜破开两个小洞。两个苍耳种子,乖巧地躺在我的手心里,我把它们俩用柔软的眼镜布包上,放进我的眼镜盒,拍拍盖子说:“你俩既然选择跟上我,那咱们一起回中原吧。河南丰润的黄土地,将是你们第二个家。”
闻免伸过来一只手,摊开的手掌,里面一小把苍耳、芦花毛。她说:“你把这些也带上吗?真不知道你们这些读书人脑子里都想些啥?”
我说:“闻免,还别说,你那个比喻还真形象,说我什么来着?像一只抱窝老母鸡?”
她笑得指头捏不住棉花,我上前接住棉花,说:“哎,打住打住,小心笑尿裤子。”她一屁股坐在地上,笑得五官错了位。
“玫瑰女”陈银行说:“老乡啊,没想到你斯斯文文的也会说笑话,二妮姐的裤子都尿湿了。”
“指甲姐”付二妮,抓一把土投向她,说:“你这疯妮子,咋知道我尿裤了?恐怕你那裆里又开红花了吧!”
听得我心惊,警惕地找寻邓大哥和白路根,没找见这两个男人的大脑袋,明白他们把自己藏进了棉棵里。我小声地问:“姐妹们,咋不见你们跑出去解手呢?每天都是我和柳枝儿来回忙活,你们是属貔貅的吗?只进不出?”
棉田里又掀起一阵笑,“指甲姐”笑出了鸭叫声,说:“俺的娘啊,这回真尿裤子了。”
我说:“赶紧抓把棉花垫垫吧。”
她捂着肚子笑,说:“那可舍不得。”
闻免说:“这些天,俺都在背后没少议论你和柳枝儿,说,这俩傻子,跑恁远去解手。”
我一愣,没想到在她们眼里,我也是个大傻子。
闻免向我做了象征性的小动作,说:“裤子一褪,就地一蹲,不就齐了,就这么简单,你还呼呼哧哧跑过去。”
我说:“要逢上大事呢?比如柳枝儿拉肚子……”
“玫瑰女”抢着说:“那还不容易,折断一根棉花杆,就地刨个小土坑,往棉棵里一蹲,完事儿一埋,省时省力又施肥。”
“指甲姐”说:“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能迁就的事儿就迁就吧,咱是来拾花挣钱哩,一天解手跑几趟,少拾几斤花,少挣几块钱,那累积下来就多了。”
我感叹:经验是从劳动中得来的。这棉花杆的用处还真多,既能当筷子,还能刨茅坑。
“指甲姐”付二妮在热闹的说笑声中,说:“今年来新疆这一趟,别管挣多少钱,别管手指头伤多重,俺还是觉得值。你看,大家伙儿一起干活多快活,说说笑笑好像回到了生产队。那时,全村老少都在一块地里干农活,手脚不停,嘴也不停。张家长李家短,你一句我一句,东扯葫芦西扯瓢,干多重的活儿都不觉累。可是这几年,村里人少了,地也没人种了,到了晚上黑灯瞎火,连个串门说话的人都没有。人老了,不怕干活怕冷清,你瞧瞧,这热热闹闹跟唱大戏一样,多好啊!”
手机铃声陡然响起来,我忙接听,一个清爽的男中音:“喂!阿慧老师吗?我是刘明,你在哪儿呢?”
我猛地想起了六场的老乡,三十连连长刘明,忙说:“刘连长好,我在张立老板的棉地里。”
刘连长说:“我知道那地方,一会儿派车去接你。团部的周口老乡想和你见个面,今晚大家吃顿饭。晚上见,阿慧老师。”
我握住手机站在那儿,仿佛有一小团火从手心蔓延到我心底。一时间,像是站在老家的棉田,地和人都亲近。
不大会儿,开过来一辆小白车,尘烟散去,一个人在车门口向我招手。我背起小包,对“指甲姐”说:“大姐我回一趟场部,麻烦你给张老板和老板娘说一声。”
“玫瑰女”说:“姐你不回来了吗?回咱老家吗?”
大家伙儿都站起来看着我,我笑着说:“明天就回来,还没有跟你们待够呢?”
姐妹们说:“那就好,快回来,少了你不热闹。”
司机小周接过我的包,说:“刘连长他们正开会,咱们直接回场部。”
路两旁的树木,枝叶明显稀疏了,天空显得愈发高远。只几天功夫,地上的黄叶又增厚了不少。它们在树下慵懒地翻滚着,似乎把裹带它的小风也染成了黄色。
途中的棉田,白棉花明显稀少了,棉地间的颜色有白有褐,看上去像是被人扫了一半积雪的广场。
小车在六场大楼停下,小周司机把包递给我,说:“阿慧老师,你先上楼休息一下,晚一会儿我们来接你。”我说:“辛苦你了,小周,回见啊。”
进了楼,一股暖气扑过来,身子有种融化的感觉,腿和脚像糖稀一样软。我拉着楼梯扶手,一步步地上了二楼,拐进了我的临时小屋。
摸出钥匙打开锁,屋里比楼梯更暖和。一眼看见我的蓝色拉杆箱,忍不住上前摸了摸,像是安慰这个被冷落的老伙计。
三天前,我放下行李箱,匆忙去了张立老板处,这时才得以看清小屋里的陈设。这间屋,比四场筒子楼那间要小一半,只铺一个木制单人床,摆两张学生桌。一张放一台小电视,一张放两只暖水瓶。门边并排两只塑料盆,两个塑料桶。最重要的是,暖水瓶旁边还有一个电用烧水壶,同四场的一样大小。 这让我很是踏实和愉悦。
目前,我必须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烧水洗个热水澡,虽然和四场一样没条件,但我创造条件也要洗。提两只小塑料桶下了楼,身上和脚步都添了力气。路过一楼大办公室,我伸头看看,门开着,没有人,想起他们正开会,就轻轻地溜了过去。
尽头有个洗漱间,我仔细地看了看,希望能看成洗手间,能解决夜里如厕的大问题。它的确是个洗漱间,但仍然没有厕所。能洗漱也成啊,我已相当的满足了,就接了相当多的两桶水,一手提一桶,硬着胳膊硬着腿,练起了少林提水功,一口气提上楼,坐在床边大喘气。插上电热壶,烧开三壶水,倒满两只暖水瓶。腾空一个小水桶,两只塑料盆都用上,先洗头,再擦澡,最后站在盆里从头浇。浇掉泥土污垢和异味,感觉身上轻了好几斤。
擦干净地板,打理好长发,换上干净衣服,正打算下楼洗衣服,电话响起来。刘连长说:“阿慧姐,下来吧,我们都在楼下。”
小白车旁站着三个人,刘明连长和张干事我都认识。刘明介绍说:“这是房明,二十八连指导员,老家在沈丘县刘庄店镇。”
我一听,大惊又大喜。房明上前说:“大姐,咱是一个县的老乡啊!”
“可不是嘛!我老家在沈丘县城东关,离刘庄店不足60里,挺近的。”
我看看天,又看看刘明和房明,用老家话说了句:“我咋感觉这是在咱河南老家哩?”
几个人都哈哈笑。
一上车,刘明就对开车的张干事说:“咱们去总部,请阿慧姐吃大餐。”
我知道总部就是总场,初来时,我报到的地方就是总场,就赶忙说:“简单些,主要是老乡一起说说话。再说我是回民,咱们就近吃点清真拉面、拉条子就成。”
走着说着,天色暗了,隔条水沟见总场大楼没灯光,再看看旁边住户也没亮灯。刘明说,停电了。房明说,去芳草湖。
小车拐上出城的大路,两注车灯一打,宽阔的公路乌黑锃亮,像一条油润的石油带,西边的地平线仅剩一丝月牙白,一簇簇顶花的芦苇,一棵棵金色的榆树,被月牙白和车灯捕捉,是那种惊人夺魄的清美,清冷中溢出难言的高贵,孤寒里散发夺人的气韵。
我说:“美!新疆是一副看不够、要人命的油画。”
房明说:“我们看得多了,只有凄凉、萧条和枯燥,但我们新疆荒凉而不贫瘠。”
我说:“咱们要去的地方叫芳草湖,驻地叫新湖,这里没水却有湖,很特别哦。”
张干事说:“新疆这地方,几千年前是海洋,是蓝色的瀚海,后来干枯了,就成了黄色的旱海了。”
房明说:“没水有湖,也是一种美好的期望啊!”
张干事开车相当野,而且越开越野,也许是因为他驾驶的是辆越野车吧,只听穿破空气的声音,窗外的一切都无法辨清了。想起总部的司机老胡,开车也是出奇地快,坐在车里有种飞翔的感觉,同老家平原上的司机,不是一个节奏。我私下想,是因为这里路好、平、宽、新,每一条大路都像是京广高速;是因为车少,路上很少遇见车,偶尔有几辆满载棉花的大车驶过,很长的一段时间视野空辽;是因为车好,无论是在场部停泊的,或在路上跑的,越野车居多,酷似一匹匹品质优良的野马。
(未完待续)
(此书由河南文艺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