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慧

（接上期）

拧开水龙头，把衣服放进洗手池，才知道什么叫雪山上流下来的雪水，真是凉得透骨，我被烫着似地一阵猛洗，慢慢地，双手竟然感觉不到凉了。回小屋把衣服挂起来，地上放上小盆小桶接水滴，叮叮咚咚的滴水声中，这才感到十个手指头跳着疼，像挨个被小猫咬了一口。

我用生硬的手记笔记，满纸的黑字变幻成满田的拾棉工，我知道他们还在杨老板地里忙活，可是一颗心总是无法安宁。刚离开一晚，我就开始想念他们，我把自个儿当成了拾棉工，他们把我当成了姐妹。　

这时窗外的风怪叫几声，听上去像被人踩了尾巴的猫。我跪在床上将窗子推开一条缝儿，见风把天空吹成了浅灰色，天显得低了很多。一棵柳树不停地甩着头，看上去有些疯狂。一股冷风扫过窗前，撒下一把细小的砂粒，窗玻璃一阵细微地响。我赶紧关上窗子，心想，风是雨的头，还是雪的头，看来真要变天了。

手机嘟嘟响，一看有几条短信。买社长在短信里说：阿慧你在哪儿？后天有雨雪，道路难走，你要早做打算。后面还有一条，是一周内的天气预报。我心里升腾起一股热浪。

看来是真的有雨雪了，如果被阻隔在这儿，一是进不了棉花，二是耽误了时间。我马上拨通了唐大的电话，让他联系那位老乡叔叔，我要在下雪前赶到他住处。唐大说，已经联系好，就等我去了，明天哪里见？我想，我是从五家渠来的，还回到五家渠吧，那里离昌吉市比较近，唐大也好找到我。就定下五家渠劳动宾馆见，电话联系，随打随接。

放下唐大电话，我又给小张科长回报了行程，她回答得依然很干脆，说，明天下午来六场接我。

坐在床前，一时间疲劳散尽，睡意全无。一想到还没给老板娘月清嫂、“指甲姐”她们道别，就赶紧拨通张立老板的电话，正巧他在附近办事，说一会儿来场部接上我。

坐上张立老板的半截头车，见外面的风停了，路边的树木站得很端正。姐妹们还在棉田里苦干，我一边朝他们走，一边像来时一样高喊：“老乡们，我来了！”

闻免尖着嗓子说：“姐姐你可回来了，我还以为你走了哩。”

我说：“我是打算明天走，这会儿来给大家伙儿道个别。”我话音刚落，旁边莫多多头一垂，蹲在了棉棵里。

我上前摸摸她的头，说：“再坚持几天就回家了，你妈妈等着戴你的金耳环呢。”

她站起来，眼睛湿湿地点点头，我解下脖子里的红丝巾，给她包头上，这孩子靠着我睡了几夜，梦里当过她两次妈妈，我从心底里疼惜她。就说：“回到家给我打电话，我带你去吃羊肉串。”

她笑了一声，猝不及防地打了一个鼻涕泡。

“指甲姐”说：“老乡你这就回家啊！不跟俺一块儿走啊！”

我说：“我不回家，再去一个地方找咱周口老乡。”

“玫瑰女”说：“姐你一说走，俺心里还怪舍不得哩，你一走就不热闹了。”

我说：“说实话我也舍不得你们，咱在老家几十年都没见过面，没想到在新疆大棉田里成了姐妹，还一个锅里耍勺子好几天。姐妹们，回家后咱们多联系，我还要上你们家串门呢！”

“憨女子”争着说：“上俺家！我跟你做小鸡烙馍吃。俺家养了一群柴鸡子，你不吃它也会瘟死。”见大家都看她，就一拍手说：“瘟死了还不胜吃了哩，俺说的对吧？”

我赞赏地说：“对对！咱柳枝儿说得对！”

几个人开始哈哈笑，说这憨女子，三句话就露出了憨样子。

张老板还在地头等我，我就催促大家说：“兄弟姐妹们，咱们合个影吧，我好拿着照片挨家去吃饭。”

一群人应着来到地头，他们纷纷整理衣服和笑容，一个个在我的镜头里微笑。天是灰的，远处的草木是黄的，棉朵是白的，拾棉工的笑脸葵花般的灿烂。我连拍了几张，然后跑到队伍里，跟姐妹勾肩搭背，请张老板又拍了几张。

这时头顶几声鸟叫，一群人都往天上找，没找见，鸟叫声在远处又响了。邓大哥说这是大雁，这里快下雪了，大雁就连夜飞往南方了。

我坐上半截头车，见老乡们已经四散开去，那几个离棉垄远的姐妹几乎是小跑了，密集的棉棵不断绕拌她们的腿，精瘦的身子踉踉跄跄。她们要加紧干活了，要赶在雪来之前，连夜把雪一样的棉花捡回去。我心疼着，不舍着，遗憾着，姐妹们们连分别的话都没有顾上跟我说，我事先准备好的滚烫地心情也没顾得上表达。照相时已经耽误了他们一阵子，地里的白棉朵大咧着嘴儿，已在前头多等了他们一阵子，可是雪在天上等不了，它要急火火地扑下来，要和地上的棉花比比谁更白。 张老板说，他们今天会干到很晚。

老板娘月清嫂早在大门口等我了，她说：“咋走这么急？我还有很多故事没有讲呢。”

我就忍不住笑，说：“明年还来听你讲。”

掏出几本书送给她，一本是我自己的散文集《羊来羊去》，两本《读者文摘》杂志。月清嫂把手在身上擦了擦，双手接住了，欢喜得脸通红。她说，今年冬天住楼上她就有正经事干了，这几本书足够她念了。

我走进小土屋，取出枕头下的那双绣花鞋，把它规整地摆放在“绣花女”的被子上。心里说：谢谢哦鲜灵妹子，我哪有资格拥有这么一双金贵的鞋子呢。

（未完待续）

（此书由河南文艺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