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慧
(接上期)
胡师傅答应一声说:“好的,放心吧。”
我看见小张科长渐渐消隐在人流中,就朝着她的背影说:从此,美华妹妹你就长在了我心里了。
车子一开出场区,大路上行人骤减,路两旁新建的农场居民社区,楼房红黄相间,鳞次栉比。想起月清嫂曾说过,在田地里散居的种植户,将逐渐搬迁到城镇附近的楼房里居住,房价便宜,有水有电,集体供暖。尤其是在新疆寒冷而漫长的冬季,这温暖洁净的楼房,将是最舒适的住处。
窗外的色彩,在不经意间发生着改变,这跟来时的感觉不太一样。我说:“棉田像天色一样暗淡。”专注开车的胡师傅“嗯”了一声,看我的眼神有些疑惑。我笑着指指窗外,说:“你看胡师傅,白棉花快被摘光了,只剩下灰突突的棉棵子了。”
他说:“是的,第二茬花快摘完了,今年采收工作完成大半了。不过,还有一些晚开的棉花没有采完。”
果然,随着车子的游动,隐约看见远处一片片银白。
路边白杨树也少了颜色,那些动人的明黄暗绿,大都被风和时间褪去了。沟渠、土洼里的簇簇茅草,倒是焦枯得有些特色,是那种老辣的陈黄,犹如老拾棉工的肤色。
发现一片被砍倒的玉米杆,也许是被大型收割机连根旋倒的。无论怎样,我看见它们时,它们已经铺陈了一地。那么大的一片黄,二三百亩的驾势。这段日子看惯了大棉田,这那么大的玉米地,我还是第一次看见。突然瞅见了马,我示意胡师傅放慢车速,车子似一匹乖巧的黑马,在一渠之隔的路边停下。
这马,不是一匹,是很多匹,三五成群,棋子般撒得满地都是,我不知道从哪儿来的这么多的大马。在中原老家,从小长到大,我见过的真马不过几匹。此时,有三匹马离我们很近,一匹枣红,一匹浅黑,一匹银白。我能看见马们长睫毛的大眼,还有油光闪亮的毛皮。我小心而细致地看马,打开相机偷拍它们。马儿不抬眼看我,见多识广的模样,它也许压根就不屑我的这些小动作,它们自顾啃嚼那半干犹甜的玉米杆。很气势地把躺倒的杆子叼得站起来,马嘴巴一错一磨地嚼,嚼得甘甜生香。
到达五家渠的时候,天阴沉得像快生铁。
胡师傅把后备箱里的东西卸下来,提进宾馆一楼大厅,这时天上响起一阵雷声。我催促胡师傅开车快走,因为在看马的时候,他接了一个总场的电话,让他去机场接一位领导。当时我还问了一句,是杨副政委回来了吗?他说不是,政委还要学习一段时间。
胡师傅从劳动宾馆接我去新湖农场,现在又把我安全送回了这里,这位军人出身的兵团老司机,尽职地完成了杨副政委交代的任务。
送他上车的当口,又闪过一个雷电。我说:“胡师傅谢谢您!这风里雨里的,你都把我护送过来了。”他憨厚地一笑,说:“这算个撒?以后需要我,打个电话就成了。”
雨雪还没下,我的眼睛却提前淋湿了。
眼见那辆黑色的小车,鱼一般滑入车流,尾部的红灯一闪一亮像两盏星星。
宾馆前台的服务员已经认得我了,她们热情地打招呼:“回来了老师,那边的工作结束啦?”我说是的,暂时告一段落,将要转到下一站。
下一站去哪呀?我一直没有问唐大,唐大也没跟我说,也许是电话里说不清楚吧,反正他一会儿就到了,见了面再说。
趁这个空档,我一个人走出宾馆,想再看看五家渠这个我出发的地方。对面那条南北大道,两边密集的杨树,树叶不再密集,我走过去,树叶抱上我的脚,一路焦躁地响。记得我初来那天,也是这样漫步,树叶还不是很老,它们栖息在高高的枝丫上,在风中做拍手状。没有想到那么多的树叶一起鼓掌,声音会如此震荡。
一辆满载棉花的大卡车刷地驶过,刷地又一辆,车厢里的白棉花挤成一团,疲塌塌地,远没有在棉田里精神。看样子它们是睡了一路,只有到了棉场,它们的白云梦才会苏醒。又一辆大卡车从我身边驰过,树叶们马上松开了我的脚,追着车轮使劲儿跑。
小雨就在这个时候下来了,雨丝细细柔柔,打在身上凉哇哇的,仿佛在空中冻了好久。
我跑回宾馆给唐大打电话,告诉他别来了,天快黑了,雨夜路难走,还是明天去吧。唐大在那头停顿了一下,然后说也好,他刚才在开会,没及时回信息。
我心里一放松,身子就乏了,软在沙发里不想动弹。还是支撑着起来办了入住手续,回头去提行李箱,手脖子软得棉花条。门卫大哥有点看不过,他原本正在门后躲雨,这时他弯腰提起我那两箱干果上了楼,我跟在他身后,行李箱东磕西碰,沉得拽不动,活像装了一箱子大元宝。好在是二楼,拐角就到了。门卫大哥放下东西要走,我叫住他,从行李箱取出炒瓜子,把大哥的衣兜装得满满的,他双手捂着口袋下了楼。
屋子里暖烘烘,身子像是被融化,奶糖似地稀软。心中感念,饥饿时,有口饭吃就好;下雨时,有个藏头的地方就好,况且,这是一个整洁的有暖气的房间呢。
箱子里湿潮的衣服仍旧湿潮着,一件件晾起来,我这才从从容容、规规矩矩地洗了个大净。
窗外,一棵柳树发疯似地直甩脑袋,我趴在窗边看,雨把窗玻璃打得哗哗响。
好像刚睡着,散了架的骨头,正从四面八方往一处对接,身体麻麻扎扎的痛。迷迷糊糊听见手机响,一看是唐大,唐大在电话里声音很大,他说:“姐,我马上到,你收拾一下咱们马上走,叔叔一家在等呢!”
我听明白了,利索地答应了。
又一次把苦命的湿衣服塞进箱子,马不停蹄地收拾刚铺开的战场。正提箱子走,唐大进来了,头发和肩膀雨点闪闪。顾不得多说,我说,走!
唐大的轿车前后亮着灯,雨在光柱里垂着银丝,看起来明显地小了。放好箱子,正要上车,发现副驾驶座上还有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唐大介绍说:“我媳妇!”
“哦,是弟妹!”我亲热地隔窗和她握握手,说:“我手凉,别冰了你!这大冷的天儿弟妹怎么也跟来了呢?”
唐大媳妇笑容清甜,声音也柔,她说:“我也想送送阿慧老师,就跟来了。”
我在后排坐稳,纠正唐大媳妇说:“叫姐吧,别叫老师。听唐大说你也是回族,咱俩都是回民闺女,亲近着呢?”
她侧着身子跟我说:“是的姐姐,咱们都是一家人。”
闻到哪里有饭菜的味道,混合着陈醋和芝麻油香,低头一看,旁边座下放一只小纸箱,纸箱里三袋食物系着口,那饭香还是没系住,源源不断往外溢。
唐大回头说:“姐,这是给你带的饭,米皮、拌面、炒拉条。这家清真店很有名,特别是米皮很好吃,我俩吃过了就给你捎了些。”
我摸摸食品袋,感觉还热着,这么多天没见油星,今天只吃一顿饭,这会儿喉咙里好似长出了一只手,真想抓起来就吃。毕竟车上不是进餐的场合,何况车里还有个正害口的孕妇。
还是缩回手,连喉咙里那只也缩回了。很矜持地坐直身子,对前头的夫妻说:“真没想到啊,你们俩考虑得那么周到!到地方姐要好好吃一顿,买了这么多,连明天的饭都有了。”
说话间,车子已开出了宾馆大门,驶向昌吉市方向。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楼房、树木湿淋淋地站在路两边。雨下小了,风刮累了,我的心劲儿却大起来,小猴爬树似地蹭蹭往上窜。我被前头无数个未知激动着,那些不可知的遇见,那些未相识却即将相识的命中人,那些鲜为人知却等我相知的好故事。一如今晚摸黑送我的这对夫妻,都让我陡生惊喜而又满心感念。
趁唐大给车加油的空当,我下车问孕妇:“妹妹你感觉还好吧?要不你们先回家,我今晚住市里,咱明天再出发。”
她说:“没事的姐,我上班闷一天,跑跑还好些。”
唐大接话说:“放心吧姐,结实着呢。”
我知道,这初孕的三个月胎儿是不稳定的,是不能颠簸的,如有什么闪失,我怎么担得起责任呢?这唐大也太过冒险了。唐大却孩子般地嬉笑着说:“下雪了!”
瞬时,天地间一片响,低头看,我兴奋得直想跳。比我更欢喜的是那些刚落地的小冰粒子,它们似一群赤裸的空降兵,擦过树枝,弹过车顶,跌落在硬地上,也不嫌疼,光亮着小身子,蹦跳出晶莹的快乐。
“出发!”唐大先生快乐地喊。
我们仨抖落身上的冰粒子,上车,出发。
我问唐大:“你那叔叔——我那老乡的家离这不远吧?”
他说:“不远,一百三十公里。”
“什么?这也太远了吧!多久才到啊。”我还真的懵了。
“很快,来回四个多小时吧!”
“啊?你们俩还要连夜赶回来?”
“是!”这回是男女声一起响起。这小两口还真是步调一致。
雪,就在这时候下来了。雪片白羽毛似地飞下来,有几片懵懵懂懂撞到车窗上,在那里趴上一会儿,就不见了。忍不住把手伸出去,让雪花开在我手心,接到凉凉的几朵,还没来得及细看,它就没影了。雪花们经不住我热腾腾的期待和爱,它们湿黏在我的掌纹理,也润湿了我的一片灼心。
只是我第一次在秋季见到雪,来新疆不足一个月,却仿佛经历了一年四季,眼下竟貌似冬天了。唐大说:“我们新疆一般从十一月到来年二三月份都有雪。那年我们四个学生在叔叔家拾棉花……”
(未完待续)
(此书由河南文艺出版社出版)